1
　　
　　生活，就像被强奸一样，如果你无力反抗，就请闭目享受。
　　
　　在梦里，我听到了这句话。
　　这是一个古怪的梦，黑色的，一块遥无尽头的布，包住了我的身子。我可以听到它细微悠长的呼吸，就像我的心跳，它有一种深沉轻淡的颜色，在它的身上，我闻到一股冰冷的味道，就像一个埋藏了千年的死人。
　　这句话，从我的脚底下传上来，散开，回响，在我的四周，在黑暗中，仿佛有一堵四方的墙壁，透出来铁的硬，冰的冷。
　　
　　然后我看见了那个人，他讲给我一个故事。
　　
　　2
　　
　　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他恍忽突然走入，进了这个梦，他坐在我面前，在黑色的流动的时间叠层里，我回过头，就看到了一个昨天，今天，和明天。
　　我躺在一张木做的担架上，头上盖了一块热的毛巾，手脖子很痛，模糊地看到黄白色的胶布和点滴的输管。
　　耳边有女声在说话，她们戴了白色的帽子，我的身子箕簸着，很快地移动，我慢慢看不到半夜十二点的路灯，和楼房闪烁的窗口，我到了院子里，上了一辆红白色的车。
　　
　　他还死不了，你没看见吗？刚才他在对着我笑，色眯眯地，我最讨厌这种男人。
　　
　　什么病，非要在半夜发作？
　　
　　不知道，你问张医生。
　　
　　她们在谈论，漂亮的脸蛋儿，朦胧的影子，晃来晃去，像是一盏白暂的灯，她们一定以为我死定了，因为她们觉得，我是个坏男人，在要死的时候，我色眯眯地笑了笑，而且我还非要半夜发作，就连我不也知道，自己是得了什么病。
　　
　　我经常头痛，幻想，失眠。
　　
　　我说出的话，只能让自己听，在表示爱情，或者亲情、友情的时候，我总想拥抱一棵大树，我把手里的茶杯当做树，把桌上的笔当做树，但我抱不住，它们太小，就像这爱情，亲情，友情，像是空的，不存在，但是诱使我产生这种欲望。
　　
　　我做过的事，比如唱歌，比如跳舞，我可以自由地唱起来，跳动，像风一样，我舞过人们的咖啡桌，送他们一首歌。飘荡着，扎上翅膀，飞走，在人们的眼眸里消失。
　　有人说我是疯子，有人说我是天才。
　　
　　曾经有人告诉过我，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天才，他们都在精神病院，或者戒备森严的监狱里。
　　有创造的天才，有破坏的天才。
　　前者的口号，就像尼采的太阳，光亮温暖，而且永恒，但不可接近，会被烧死，化为一团灰，直到消无。
　　后者的身子，浸满了智慧和罪恶。
　　这是两条不同的路，没有归宿和选择的路。
　　
　　3
　　
　　你患的是什么病？有人问我。
　　
　　他长了一双很大的眼睛，很亮，很真诚，但是他很瘦，像一根竹杆，头就像一个未熟的小西瓜。他手里拿着一根绳子，绳子上绑了一个风筝。
　　
　　这是哪儿？我问他，我看到这是一个大院子，墙很高，有草坪，有花盆和园丁，后面有一座小山，山上还有一间红屋顶的庙。
　　
　　他们都是神经病，你看。
　　竹杆说，他拉我跑到院子的中央，指着一群人。这是一群奇怪的人，他们穿了五颜六色的衣裳。一个胖子，手里拿着手机，捂在耳朵上，嘴里一直在说话；一个瘦子，在看一本书，一本只有两页的书，他翻过来，又翻回去，戴着眼镜，直挺挺地盯着。
　　
　　他们都是神经病，竹杆说。
　　
　　那我们是什么？我问。
　　
　　我们就是我们，你问这样的问题，说明你也是神经病。竹杆说。
　　
　　这里是哪儿？我问。
　　
　　废话，这里，当然是精神病院，你连这里是什么都不知道，看来你和他们一样，真是神经病。竹杆说。
　　
　　他说着，不再理我，转身，在院子中央的石板长径上奔跑起来。
　　三月的天，最合适放风筝，但今天是九月的第一天，是秋季，一个挣扎的季节，滑落的日子。
　　在他背后，在我头顶，有几片枯黄的叶，被虫咬去肉，只余下骨架，它们死掉了。
　　我踩上了一脚，将叶子揉碎，仿佛顺便蹂躔了自己，和这所大院子。
　　
　　4
　　
　　听说胖子是个经理，一所公司的大经理。
　　
　　我每天要处理一万多个文件，要不停地签名，要回复客户的电话，在我手底下，有几千名员工，他们的每一件事，我都要负责。
　　
　　他对我说，边说，边打着电话。
　　
　　但是我现在，丢掉了一件重要的东西，不知放到了什么地方，我必须尽快将它找回，没有它，我一天都活不下去。
　　
　　他对着手机的说话，我听不懂。我看到他脸上的肉，就像是怒放时节的菊花，肥厚的花瓣，一块块紧密地联接在脸上，他的手很粗，这显得他的手机非常地纤小。
　　
　　我听说他丢失了一个戒指，一个女人送他的戒指，而瘦子明天，就要考试了，非常重要的考试，也难怪他一整天不停地读书。
　　看来那本只有两页的书，对他真的很有用。
　　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在那一边的空地上，竹杆在放风筝，虽然是秋天，但是他高兴，也很投入。
　　只要高兴就好，他的风筝，一样飞得又高又漂亮。
　　
　　5
　　
　　今天是我进来的第一天，这里，是一个奇怪的世界。我遇到了三个人，一人叫竹杆，另两人是胖子和瘦子。
　　也是我最后的一天，因为我感觉到，第二天，我就能出去了，回家，喝我的咖啡，唱我的歌，跳舞，拥抱那棵大树。
　　这一天，是我的一个梦，不小心到了这里，我认为，这里有一种尖锐可怕的痛苦，我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快乐，酒，咖啡，跳舞的小桌子。这里没有。
　　只有一群神经病，他们也在找自己需要的东西，他们帮不了我，我也帮不了他们。
　　
　　现在是下午，没有时间，因为我就像在梦游，我从院子里飘飘荡荡，进到一个房间，我想寻找一块行走的钟表，哪怕是老掉牙的挂钟也好。我想看看时间。
　　因为没有了时间，我就会迷离，失去一个准确的空间，我掉到不知名的洞里，就会爬不出来。
　　这所院子里的任何一个房间，都找不到一块钟表，也没有人。我看到太阳，正是团团圆圆，但是它显得很苍老，很累，它的胡子下垂，像是有病。我想大概是下午四五点钟。
　　
　　在最里面的一个房子，我遇到了张医生，他有一嘴的胡子，像下午太阳那般的胡子，没有精神，软绵绵，盖住了嘴皮儿。
　　
　　他说：你过来。
　　
　　我跨过门下的槛，进了这间房，到他的面前，然后他微笑，胡子跟着分开，展露出他洁白的牙齿。
　　
　　在你跃入死亡的时候，你必会看到，你所经历的一切，就如这杯水。
　　
　　他举起杯子，喝掉，他说：
　　
　　你为什么会来这儿，这个问题，就像我为什么会喝水，一样简单和幼稚。
　　
　　于是我问：为什么？
　　
　　因为生活，生活就像给你了一钵调料，和一杯水，这杯水，本是清清淡淡，你喝下去的时候，虽然无味，但是你可以感受到健康，和它在你的血管里奔流的顺畅，但是你总喜欢加入一些调料，于是你就有了酸甜苦辣，有了烦恼。
　　
　　他就像一个虚伪的上帝，而不像一个医生，他说出这些奇怪的话，让我既生气，又失望，我现在，只想美美地睡上一觉，然后搞清楚，自己到底在哪儿？
　　这是属于我的问题，我就要弄明白，就像胖子要找回他的戒指，瘦子明天要考试一样。我要寻找一块落脚，我对脚下正踩踏着的空间，摸触不到，于是恐惧。
　　
　　6
　　
　　我到底在哪儿？我说。
　　
　　我走入另一个房间，有四张床，三个人，正躺在上面。
　　这个房间里，天花板上闪动着一个风筝，一条绳子，柔软地飞舞着。奇怪的是，绳子和风筝，在这房子里可以随意地舞动，没有落地，风筝飞得很慢，姿势很美，就像年轻女人的躯体，我佩服竹杆。
　　我看到胖子和瘦子，打电话和要考试胖子和瘦子。
　　
　　你永远和我们在一起，他们说。
　　
　　那我叫什么，住在哪儿？我说，我本来不属于这儿。
　　
　　不，朋友，你是我们中的一员，我知道，你丢失了一个时间，所以，你需要一块表。
　　
　　我说：那么，请你告诉我，现在是几点，九月一号的几点？
　　
　　你突然就来到了这里，你被一辆救护车，被几个护士拉到了里，你差点就死去，因为你是个病人，你有幻想症，你幻想着自己，正拥抱一棵不存在的树，想着自己在桌子上跳舞，然后从窗口飞出。
　　
　　朋友，我的戒指不见了，快来帮我找一下，如果找到了，我就会很快乐，就可以做自己想做事。
　　
　　是的，朋友，我在看这本书，明天，我就要参加考试了，如果我可以答对那道题，我就可以出去，像你一样，但是那道题目，我听说没有人能够答出。
　　
　　朋友，你看我的风筝，我的绳子，有人说它们不会自由地分开，它们会永远相连，直到我死去，我不相信，所以，只有当风筝，它自由地，挣开我手中的绳子，当它离开，或坠落，我就会像你，找到了一个准确的钟表。
　　
　　7
　　
　　是的，我蹲下，再躺下，躺到一张床上，找到了我的位置。
　　我试图睡熟，制造一个梦；如果在一个新生的梦里，我假设自己正站立在出口，有几道光，于前方指引。
　　等待上面，下面，左右或有时针的出现。
　　
　　像春季的候鸟，像行走的洋流，我看到天空既有云也有星芒，还有一座不清晰的雕像和巨大的轮盘，黑色的铁一样的账幕。
　　我飞起，我穿过很多的门，进入。
　　
　　我感觉到温暖，从手指，徐徐到了心口。
　　睁开眼睛，一切都已经消逝。
　　我看见了那个人，没有面目，没有身形，他搬过一张椅子，坐下，他说：我就是你，你看这伟大的黑暗，假使你挣破，你也会失望和死亡。
　　
　　然后，如果解脱的索求，它仍然存在，我会感觉到温暖和死亡的惊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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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的另一面，我看到了一个凄惨的孩子，看到了那一个童话般的生活，与现实格格不入的理想的世界，我爱慕那道圣洁温柔的光芒，当他从某一个人的眼睛里射出来时会让我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