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庄女人 |
天落黑的时候,谢庄的炊烟才扭扭捏捏地升起来,由淡聚浓,土狗山的山腰就缠了一圈薄薄的雾,如草帽或腰带。初看是不动的,细看却是闲闲静静地飘着,如魂如水。最迷离和幽深的地方就是谢庄的桃园了,浓浓淡淡的桃叶被暮蔼漂染成一团一团的暗绿色,渐渐地枝和叶的边缘就模糊起来了,有桃实的香味淹没了整个谢庄。这时常常有女人的声音响起,悠悠长长地唤娃回家或者细细软软地骂鸡子或狗子。娃们开始闹闹哄哄地看七爷牵了自家的腱牛给别人牵来的母牛配种,指着喊,快看快看,出来啦出来啦。便有大点的娃嬉笑了脸对小点的娃说你爸和你妈就是这样的,我见过。一场战争就开始了,不久就有了娃的哭声。
秀儿挑回最后两桶水的时候,听到了翠萍的哭声又从墙里渗透出来,夹着联营的骂声。秀儿打了个冷战。
翠萍和秀儿从小一起长大的,大了就被谢庄的水气雕琢成了两个玉人,腰身在朴朴素素的衣裳里渐显露出来,灵动而有弹性;脸儿像谢庄的桃花,几乎是透明的,粉粉的弹出水儿来。后来,翠萍和秀儿就嫁人了。秀儿嫁了庄里小学的老师梁钟,老村长的儿子联营成了翠萍的男人。
秀儿骂了句“狗”,放下水桶拎了扁担冲进屋去。秀儿一直觉得联营是条狗。小时候联营家有钱,联营却不好吃肉,只啃别人吃剩的骨头,居然能嚼碎了咽下去。联营舌头长,总是伸出来,有涎水滴下来。小时候联营不是东西,在二嫂子家的茅房墙上挖了洞,偷看二嫂子解手,被秀儿撞到了,挤弄了眉眼冲秀儿笑,却不防二嫂子从背后揪了耳朵。所以到现在联营的一只耳朵还是歪的。秀儿举起扁担说联营你给我滚出去!联营回过头见是秀儿,放下了抓住翠萍头发的手,却涎了脸说,秀儿,你管梁村长一个男人嫌不够是吧,还想加我一个?秀儿火就上来了,扁担就落在了联营的背上。秀儿从没有打过人的,秀儿的心像熟透的桃子一样软的,但秀儿这次就打了。村里的男人常有和秀儿开荤玩笑的,秀儿都只笑笑,但她恶心了眼前这个男人,他不配说这种话的。滚!秀儿说。我要替翠萍揍你的,她想。联营惨叫了一声开始骂骂咧咧的,却出去了。老村长下了,梁钟成了村长,新来的县长又是梁钟的同学,他是怯了秀儿的。
联营出去后,翠萍抱了秀儿的肩哭,秀儿抚了翠萍的背,泪珠子湿了翠萍的蓝衫子。翠萍倒先止了泪,红着眼说:“好秀儿,只有你是我的好姐姐了。”秀儿说:“要不就离了他。”翠萍低顺了眼毛,说:“惯了。我命苦,这辈子就这样了。”说了一些体己话。最后,翠萍有些怯怯地抬眼看了一下秀儿,又低下去,说:“其实……其实……你刚才打他那下有点重了。”
秀儿把水挑到家的时候,龙龙跑过来抱了双腿。秀儿放下水桶蹲下来摸了儿子的脸,龙龙说:“妈妈,你的头发上有灰,我给你吹吹。”便鼓了小小的腮吹了两下,秀儿的心里就暖暖的了,感激了上天给了自己一个体贴的丈夫和一个听话的儿子,翠萍就是没生养下孩子才被联营揍的。却听龙龙说:“爸爸疼了。”才发现梁钟坐在地上,抱了脚嘶嘶地吸气,身前有几片碎裂的瓦。忙过去看时,见梁钟脸色灰暗,脚脖子肿得发亮了,泪就又急急地涌出来,慌慌地说:“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梁钟说:“我上屋添瓦……”秀儿就骂道:“你想死吗?谁让你添了?屋漏了我来补,用你忙么?”在墙脚拔了几棵棘棘芽洗了拿臼捣碎,用白布要给丈夫敷上,却被梁钟抓了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展开了,有厚厚的茧在掌上,中指鼓了一个水泡。梁钟抚了那水泡说:“今天抓锄抓的?”叹了气,眼里多了水光。说:“秀儿,你跟我受苦了。屋都住漏的。”秀儿想哭,然后扑到梁钟怀里,看看身后三岁的儿子,却只笑了笑,说:“钟,会好的。”见梁钟仍锁着眉,捏了捏他的手使了眼色说:“今晚我把龙龙送到他姥爷家。”
入夜的谢庄竟有了些细细的风。晃动的石榴树的影和着闪烁的星月从破旧的窗漏到床上。“娘说你忙,让龙龙在她那里几天哩。还说别让我累着你哩,嘻,我偏要让你累。”秀儿缩了身子在梁钟的怀里,脸埋在梁钟肩上轻咬了他的脖子,滑润的乳房摩擦着梁钟的胸。梁钟的手从秀儿肩上抚下去,发现秀儿是赤裸的,用手就能感觉到身子的柔嫩,和刚嫁时一样健康美丽,知道秀儿是想让他忘了烦乱的生活的。梁钟感动着进入了秀儿,浑身快乐起来。秀儿轻轻地叫着和颤着,眼眸里流动着幸福。秀儿翻身在梁钟身上,说,我不让你动,你歇着,我来动。后来两人都出汗了。梁钟睡了,秀儿却没睡,就着月光看到梁钟有了两根白发,一阵心疼,对着睡着的梁钟说,钟,只要有你我就不怕穷的。但我会让你快乐的。
满脸月光。
第二天梁钟醒得有些迟了,洗漱完见村里汉子聚了一堆,正想骂他们闲,却被拉了去。见红力大热天戴了帽子,笑骂:“红力你要在头上抱窝小鸡了,你家会子能找地方哩。”汉子们咧开大嘴笑,红力红了脸,不防帽子被国营摘了去,大家看到红力头顶上掉了很多头发。国营说:“村长,你不知道,是会子向七爷取的经哩。”国营接着说,昨天红力的老婆会子牵了母牛去让七爷的公牛配犊,公牛却对母牛不理睬。七爷说牛累了,不行了。会子说那就明天吧。七爷说反正牵来了,我有招。进屋拿了刷子在牛头顶上来回刷了几下,牛果然就行了。会子学会了拿红力试哩,却把红力刷成秃子了。大家又一阵笑。笑完,大家就不说话了。梁钟散了烟,汉子们都闷闷地抽。末了,梁钟说:“我知道你们都愁啥哩,桃子快熟了,还没有销路哩,是不是?”长河说:“村长,我家的大凤黄有落的啦,我昨天捡了个这么大个的。”大家又闷闷地抽烟。梁钟说:“我今天正要进县城的,让我的老同学给解决解决。你们等我的信儿吧。”
回到家,梁钟喊秀儿,快给我找身出门的衣服,我要去找的县长同学了。秀儿应着,从柜里拿出一件衬衫和一条裤子,却发现那双皮鞋开了口子,不能穿了。皮鞋还是梁钟读师范时的女朋友韩莹送的,后来自愿到谢庄教了小学,出门或有事的时候才穿的。梁钟的脸色又有些灰暗。秀儿忙说:“你等着,我到富刚家去借。我见春红去年年上打工回来,给富刚买了一双的。”鞋借回来了,秀儿一脸兴奋,说:“春红回来了,又带回一堆东西。春红是发财了。”又说:“钟,春红说她打工的厂子还要人的。我想……”梁钟吼了声:“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秀儿噤了声。梁钟说:“你把龙龙接回来吧,我可能走个三四天。”起身换了衣服,走了。
梁钟前脚走,秀儿后脚就去了春红家,擦黑才去娘家里。到娘家时龙龙正抓了娘养的小鸡娃,把鸡嘴摁在手里的米粒上,鸡偏不吃。秀儿过去抢了鸡娃,骂:“又淘气!”龙龙抱了秀儿,叫:“妈,妈,你把蜻蜓抓下来。”秀儿说:“妈又不会飞。”龙龙说:“那妈妈也不让它飞。”秀儿在龙龙脸上亲了一下,又愣愣地看了龙龙一阵,站起来叫娘,娘。娘说:“喊啥哩,再让龙龙在我这玩几天。”秀儿说:“娘,让龙龙多在你这几天,我这几天有事。”龙龙跑过来说:“妈,妈,我要跟你睡。”娘说:“啥事?”秀儿抱起龙龙,又怔了一下,说:“龙龙,跟姥姥再睡几天。”放下龙龙,说:“娘,我走了。”
五天后梁钟坐了卡车回来,后面还跟了一辆。村人都出来看,问:“村长村长,这是干啥?”梁钟说:“县饮料厂来收购咱们的桃子的,要做饮料。我说趁现在不太熟,正好装运,车就跟我来了。大家赶紧回家找人摘桃,把八成熟的都摘下来。”原来,梁钟到县里时正好碰到县饮料厂的厂长与他的同学新县长李刚讨价还价。厂长说:“李县长,好歹饮料厂也是县里唯一能撑住门面的企业,要是再垮了,就完了。”李刚说:“上届县长计划建的银城商场规划完了,正要投钱呢,拿不出钱给你们呀。”梁钟插话说:“李刚,其实建商场挣的还是本县人民的钱,只不过钱从一些人手里转到了另一些人手里。办企业才能让大家富起来呀。”又对厂长说:“厂长,其实饮料厂能赢利的,就看办的有没有特色。”厂长说:“什么叫有特色呀?”梁钟说:“比如采用当地的土特产做原料啊。市场上全是一些桔汁,菠萝汁之类的饮料,其实黄桃也是一种饮料的好原料的,市场上还没有这种饮料,而且,还可以用来做桃醋,酸甜酸甜的。”厂长很感兴趣。三个人谈的很投缘,李刚又和县里的领导阶层开了会,结果李刚就拍板批了饮料厂资金,厂长也答应去收购谢庄的黄桃,说如果有销路,以后谢庄年年的收成都包了。末了厂长知道了梁钟是县长的同学,就说梁钟跟李县长一样,也是个帅才哩,大家又笑了一阵。
众人各忙上各的了,梁钟才得闲回家。却见门锁得严严的,喊秀儿也没人应答。梁钟就没进家,又到桃园里指挥大家卸桃,到落黑了,汉子都拉了梁钟去喝酒,说要一家请村长一顿酒的。梁钟牵挂着秀儿,辞了,急急回家去,见院门仍锁着,里面没有一丝亮光。梁钟开了门,也没心思做饭,躺在床上盯了屋顶看。秀儿终于没回来。梁钟迷迷糊糊睡到天亮,起来奔到娘家,以为自己走了秀儿就回了娘家,问娘秀儿呢?娘惊惊地说:“不知道呀?你走后第二天她来说把龙龙放这几天,她有事,就走了。”梁钟挨家问了半个村的媳妇女子,到富刚家的时候,富刚娘说:“啥?秀儿没对你说?她跟我家春红去打工去了,走了三天了。”
梁钟闷头回了家里,砸了两个粗磁碗,见翠萍站在了自家的院场上,忙收了灰脸,问翠萍有啥事。翠萍说,秀儿走时让我交待你,你和龙龙的秋冬的衣裳都放柜的最上边了,粮食她收拾了两麻袋打了面放缸里了,记得隔时晾晾。罐里是新给你腌上的鸡蛋。还让我把她攒下的钱交给你,说她年上会挣了钱回来的。梁钟低了头,怔了半晌,才想起道谢,送翠萍出了门,磨身又转回娘家,把龙龙接回来了。
下了几场雨的时候,日子就流过去了。梁钟的日子过得空空的,屋里冷冷清清的却乱成一堆,越发地想着秀儿。想着的时候,慢慢地天就下了雪。雪下得大却无声息,搅天搅地的,风卷着填满了谢庄地头的路沟,掩掉了一切污污秽秽和花花绿绿的东西。六天才停,出了日头。梁钟带了龙龙出村看村前的官路,已分不清路和田的界限了,阳光在雪上晃得有些刺眼。梁钟想着秀儿的衣裳带没带够,又不知不觉地叹了气,看了龙龙隔几步在雪地上印一个人印。印完了,人印儿圈成了一个圈儿,喊叫着拉了爸爸走近了看。梁钟正愣愣地看呢,却听龙龙喊,爸,爸,要饭的,要饭的!抬眼见一个人蓬着头发站在不远处,象是个女人,衣裳破烂着,盯了两个人看。梁钟纳闷着的时候,那女人轻叫了一声:“钟。”梁钟头皮炸了一下,奔了过去抱了那女人的肩膀,见她果然是秀儿,不知道想说些什么,喘了两下,却说:“你……你还知道回来。”
回了家,梁钟去红军家买了两盒罐头,一盒鱼的,一盒午餐肉。买回来了,见秀儿还在坐着,说,秀儿,去洗洗脸吧,我给咱做饭。说完进了厨房,转身又出来了。发现秀儿呆呆的,动都不动。梁钟问,秀儿秀儿,你咋啦?问完,梁钟才发现秀儿的肚子是大着的,吓了一跳,以为得了什么病了,问是怎么回事。秀儿的大眼看着梁钟,却突然哭了,抽抽噎噎地说,是个孩子。梁钟的头里嗡了一下,屋子就转起来,他跳起来打了秀儿一个耳光,骂:“你在家能闲死你么?谁让你出去的?你不是出去挣钱么?挣了个杂种回来?说,谁的?”秀儿怔怔地看着梁钟,却止了哭声,眼里还满盈了水。仍然抽噎着,却平平静静地讲了。
原来,秀儿跟了春红到了那个城市,却在下火车后挤散了。一个男人拉了她告诉她要招工,问她去不去。秀儿说去,男人给她一瓶水,秀儿渴得厉害就喝了。然后就不知道什么了。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沟的村子里了,一个粗大的男人说人贩子把她卖给他做了媳妇了。男人就要她,她哭打,却被男人捆起来强要了她。孩子就是那男人的。后来,她终于找了机会逃出来了。讲完秀儿说,钟,我对不起你,回来只想见一眼你和龙龙。
梁钟愣愣了半天,摔门出去了,到红军家买了酒,出了村到雪地里喝,一瓶就醉了。迷迷糊糊地听到孩子的哭声。却在雪地里睡去了。
半夜,梁钟被冻醒了,头疼得厉害,趔趔趄趄地回家,进屋见秀儿和龙龙躺在地上,扑过去见秀儿的身体已经硬了,眼睛睁着,满屋农药味儿。叫醒龙龙,龙龙哇地哭了,说:“妈……妈在地……地上滚,妈……妈……不会说话了……。”嘶裂了嗓子哭。屋外又下上了雪,风像鬼一样到处撞着,树枝断裂的声喀喀嚓嚓地响着。梁钟傻站着,终于嗷一声哭出声来,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嚎叫着:“我不应该打你呀,秀儿!不怪你呀!不怪你呀!我混蛋啊!秀儿,你回来呀!”……窗纸啪地破了,有风穿进来……
第二年的三月,桃花都开了,却又下起了雪,压在素素的桃花上。老人说,这叫桃花雪,几十年不下了,没想,今天又下了。反常哩。
桃花下,有一个矮矮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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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辉 |
Re:谢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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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4.17 14: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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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实的生活,朴实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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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冬日 |
Re:谢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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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4.19 22: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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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往美好和来罪,有恶不惩官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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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影水烟 |
Re:谢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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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7.13 17: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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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是好了
不过
太悲哀
你真是有悲剧情节啊
这样对你自己发展不好
真让我为你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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