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绿枝说到这里,不由顿住了。
她直看着前方,却不敢回头。她仿佛意识到自己的话开始多了起来,如同久久关闭的水库终于得到开闸的一刻,不,应该是深埋土中的陈酒,不经意间裂开小口,然后酒味肆意漫开,越飘越浓,而小口也越裂越大。
此刻她正站在墨尔本维多利亚艺术中心里最隐蔽的窗口前,向外看着来往的行人。维多利亚艺术中心被称作“芭蕾舞女的裙子”,而这些来来往往各色皮肤的观光客就是拜倒在她舞裙下的蚂蚁了吧。绿枝这样想着。
“知道什么?”蓝眼睛好奇地看着欲言又止的绿枝。蓝眼睛是这个德国男人的代号,没有什么新意,只是因为他蓝色的眼睛。当然这个代号只有绿枝知道。
绿枝这才回过头来,看着他的领子。她猜这件衬衫是法国的牌子,因为领口的设计很特别,有点向下斜倾,加上蓝眼睛宽大的肩膀,尽显魅力。
昨天她便躺在这宽大的肩膀之上,肩膀下的双臂轻轻地呵护着她。他们睡在城市岸边的小旅馆里。
蓝眼睛从德国走到堪培拉,又从堪培拉一路走到墨尔本,他向绿枝讲述着路上的景致:有着81米高旗杆的国会大楼,各种设计天衣无缝;137米的喷射式喷泉,让蓝眼睛淋湿了全身;葛里芬湖的景色让他流连忘返……绿枝安静的听着,就象是不会说话的猫,蜷缩着偎在他的怀中。等蓝眼睛说累了,就问绿枝看到了什么新鲜的东西。绿枝愣愣地想了想,说什么都没看见。的确,她从中国飞到悉尼,几乎没有停留就来到了墨尔本。
蓝眼睛毫不放弃地又问到:“那墨尔本呢?”绿枝在这里已经二十来天了。她又愣愣地想了想,除了人来人往的大街和冷冷清清的小路,她实在想不起什么。
“那中国呢?”据蓝眼睛说,他的血统上溯到N代还有中国的一份子,这辈子去一次中国是他的愿望。只是在他的心里,中国是无数个古色古香的小镇编织而成的。
“中国。”绿枝翻动一下身子,她说她生活的城市是泉城。
“是一个四处开花,象春天一样美丽的地方吗?”蓝眼睛有点兴奋起来。她知道,蓝眼睛把spring理解成了春天的意思。
“不是,不是,是一个没有春天的地方,以前有很多泉水,但是现在都干涸了,城市四处充斥着沙尘暴,天永远是灰色的,没有鲜花,因为这里的人不喜欢好看的东西。”绿枝一口气说完这些,可她说的是哪座城市,连自己也迷茫了。
“怎么会这样。”蓝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悲伤,仿佛一个6岁的孩子,被一个大恶人无情地打破了美丽的梦。
“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绿枝看着失望的蓝眼睛,心里忽然觉得很得意和满足,可一会又晃悠上来一股酸味。
“睡吧。”
那夜他们彼此靠在陌生人的身旁取暖,相安无事。
“没有什么,我忘记了。”绿枝莞尔一笑。不再看他。
那夜之后,他们结伴而行。他们去皇家植物园,妄想数清这里所有的植物。他们大笑着穿过热闹的圣凯达路,慌慌张张地跳上即将出发的电车。他们在花钟下面拍照留念,拍下卖艺的小丑,舞蹈的女孩,落着蝴蝶的鲜花,他从来不拍她的脸,她也是。
“那我们走吧,找个安静的地方喝杯咖啡,也许你累了。”蓝眼睛是很体贴的。
在咖啡店靠玻璃窗的位置坐下,其实大多时候他们都是如此安静地对坐或者依偎。开始都缄默不语,后来他们会聊聊刚才看到的趣事,也会聊聊那些迷人的风景是如何如何地让自己陶醉。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绿枝离开中国的时候也是雨天,她甚至一度幻想飞机失事,自己粉身碎骨地飘在天空中。有个妇人来送她,默默地看着她走向安检口,默默地流泪,不说话,她也不说。
她想起6岁,那个时候她也有过很多梦想,她也爱哭爱闹。那时妇人是美丽的年轻女人,她离开了丈夫和女儿,去追寻未拥有的一切。妇人的丈夫把想念化作咆哮和厮打落在她身上。从那时起,她不哭不闹,十多年未曾流过一滴泪。她喜欢上了行走,只是因为路途中的人都是面无表情的,就象自己的镜子一样。每年的生日她都会许下愿望,让自己用一生的漂泊和三生的无泪去遗忘那些用刀子凿下的痕迹。
蓝眼睛为她续杯,浓浓的咖啡香飘上来。
“我可以握你的手吗?”
绿枝把手伸过去,暖。
蓝眼睛是个每年都要旅行的人,象很多外国人一样,打工赚钱,等到攒够数目后就休假,然后背包走天涯。只是他还要养家供房子,当然其中也包括他漂亮的老婆。漂亮老婆只喜欢疯狂购物和享受蓝眼睛从异国他乡带回来的新鲜玩艺,她不喜欢到处游动,所以在蓝眼睛的行程上从来没有过她的足迹。他们先是偶尔吵架,后来是乐此不疲。于是蓝眼睛的背包生活就越来越多。
彼此的故事他们都不知道。当然,他们不问,他们不说。
“雨停了,我想去看看圣伯多禄大教堂。”绿枝起身。
等走到圣伯多禄大教堂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教堂被橙色的灯柱照得通体发黄,应该说是金碧辉煌。蓝眼睛看到103.63米南半球最大最高的天主教堂,早已如同孩子一样边跳边叫着。而这不是绿枝想要看到的样子,她希望看清楚这里,看清楚这里古老的一纹一理,看清楚木窗子上精致的雕刻,看清楚石阶上每一粒尘埃,看清楚拉着手来教堂结婚的新人灿烂的脸,尽管她不知道这里还能不能举行婚礼。
蓝眼睛冲过来拉起发愣的绿枝,然后绿枝顺着他连推带举地翻进教堂围栏。他们围着教堂一圈一圈地转。
绿枝想起一部世界名著中丑陋的敲钟人,于是在有点发绿的金属钟下停了下来。
“绿枝,永远在一起?”
“嗯。”
“无论贫穷,饥饿,都对波尔不离不弃?”
这是他第一次说自己的名字,绿枝淡淡地笑着。
墨尔本在晚上总会吹起微微的风,那些风会很轻很轻地抚摸着你的皮肤,象是人的手掌一般舒适,让人慢慢开始迷惑。
“明天9点的飞机么?”
“嗯。”后来蓝眼睛好像说了很多话,他们又围着教堂走了很久,可绿枝这晚的两句台词就这么用完了。
在飞机上,绿枝依然坐在窗口旁边。她拆开一个包装盒,里面有蓝眼睛的卡片:“和你在一起,我的心里反复播放着这首曲。”她打开印着圣伯多禄大教堂画面的八音盒,那音乐也曾在她心底流淌。
绿枝想起今天是来到墨尔本的第21天,也是按照德国法律她成年的日子,于是随便翻出张白纸写下: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蓝眼睛大概永远也弄不清楚这两句话的意思吧。
等她下飞机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这张白纸寄给蓝眼睛,而她不知道蓝眼睛的地址,干脆就在信封上写上:寄往北纬21度。
睡在蓝眼睛身边的那夜,她看到了去越南的机票。
你知道的,有时我们只是缺个寂寞路上的伴。而后逝者远行,不舍昼夜。
------------------------ 逝者远行,不舍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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