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治约定去看大海,在冬天。所以,那年冬天之前,我没见过大海。
一
我酷爱汽车,尤其是吉普。
我一个人住在有门却没有门锁的小屋里。一张床,两个音箱,一个CD随身听,几张打孔CD外加几百张汽车海报,便是我的全部家当。
我了解几乎所有的服装品牌,却只爱买鞋从不逛商店。
我不听天气预报,所以气温骤降时我仍不加一件衣服。
我成绩很好,却从不守纪律。
二
朴雷酷爱飞机。
朴雷和父母住在豪宅区,他不爱他们。
朴雷视力级好,却总是戴副平光的“老头眼镜”。
朴雷从小学画画。素描、工笔、水粉、油画都能行,却只爱画简笔飞机。
朴雷做车模很在行,却一辆成品也未保留。
朴雷网球打得很棒,却喜欢看NBA。
三
朴雷说他的名字是由“plane”音译过来的,他生来就与飞机有缘,他要去当飞行员,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都叫他“平治”,我最喜欢名牌汽车,而他总对此耿耿于怀。
我喜欢德国,喜欢牧羊犬,喜欢吃羊肉串。
平治也喜欢德国,喜欢牧羊犬,喜欢吃羊肉串。
除了这三点,我们无法取得共识。
但我们曾经一起吃过泡面,一起做过一辆车模,一起吃遍街边的羊肉摊,一起在公园救过一只跛脚的落水小狗。
我们曾经为报考哪个城市的哪所大学争的昏天黑地,最后还是各考各的。
我们说好要出国留学,在德国的海德堡。
我们也曾经约定冬天去看海,在大一的寒假。
四
高三寒假前两天,我兴冲冲跑向传达室领取包裹,盒子很大,我真怀疑里面装了颗炸弹。我抱着它,好奇又兴奋的走向教室。在一个房间门口我被叫住了。政教主任把我领进了房间,门上写着“政教处”。
我从未进去过,即使是严重扰乱了课堂纪律。房间很空,除了一张似乎没人用的办公桌和一台冷冰冰的电脑,就只有面对面放着的两张黑色皮沙发。
“请坐。”这是我听到的唯一一句客气的话。
我对面坐着面无表情的政教主任,在他身后的窗帘紧闭着,透不近一丝光。我感到窒息,这是可怖的,特别对于我,一个差点夭折于窒息的人。
然后,我只知道自己被淹没在了那些俗不可耐的教训之中。问题很严重。
充溢在我耳边的是“影响”,“名声”,是“处分”,是“前途暗淡”,我一直在想盒子里的炸弹应该快爆了吧。
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知道自己麻木的点头或是摇头以表明那些证据是否确凿,只知道自己不断的重复“我知道了”来让对面的人知道我的不健康思想还有药可救。其余的,或许被房间里的黑色吞噬殆尽了吧,谆谆教诲或是一通废话。
走出房间,天已黑了,所以丝毫没有不适应的感觉,我从一片黑暗走进另一片黑暗,当中嵌着一条有微弱灯光的大理石走廊,抱着那个平治送给我的大盒子——遥控吉普。
因为那天我生日。我十八岁了。
五
高三下半年对于我来说是空白的。因为我放弃了考大学,应该是大学放弃了我。也因为我再也没见过平治。平治留给我的仅有那辆车和生日前那个诡秘的笑。
有人说平治离家出走了。有人说见到他妈妈来找过政教主任,又见到政教主任找平治谈话。有人说最后一次见到平治是在传达室,他留下了一个大包裹。议论将近尾声时,我总是各种目光的聚焦点,人们想在我这里得到平治的消息。可我所知道的也只有那些听说和猜测,或者是事实。
同伴们铆足劲拼命的那段日子里,我是最闲的。寒假里收到过两次平治的电话,只是录音,我想他是故意趁我不在的时候打的。两句同样的话:“傻瓜,冷空气来了,记得加件毛衣。”我记得这是我仅有的两次未被冻坏的经历。五月分我去了趟大使馆,领了签证。
其他的事我都没印象了,还知道自己开始习惯于听那盘《GREAT WHITE》,平治最爱听的重金属。
六
一个超大型的盖章向我和平治压过来,蘸着红泥的“处分”二字大的可怕,狰狞这充满血腥味……我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德国海德堡大学301宿舍的5号铺上。我开始学用小舌头发颤音,生活在我曾经顶礼膜拜的国家。
七
我一向认为日耳曼民族是最优秀的。德国应该是让我激动让我激动,让我开心,让我长大,让我成功的国度,事实确实如此。
两年后我以相当高的专业课成绩提前毕业。
我被德国奔驰汽车公司聘用。
我带着“奔驰”的工作证,带着在海德堡内卡河边完成的汽车设计稿,回国了。
我想起冬天去看海。
八
海风很大,沙滩上没有什么人。一只小狗在与海浪嬉戏,嘴里叼着什么。
我发现那是只跛脚的狗,我看见它嘴里叼着GREAT WHITE的唱片。
我觉得平治离我很近……
接下来的几天我抱着我的设计稿在这个有海的大城市里寻找工作。
我每天去海边,每天见到那只跛脚的狗,我不知道它是否就是三年前被救的那只,但我想它是平治的。
九
冬天快过了,我不必为冷空气的到来而惊心动魄。我脸上又开始张痘逗了。
我来到那片熟悉的沙滩,寻找那只跛脚的狗,却只发现一个大盒子。这是一整盒汽车图片,手画的,我知道这些全部出自平治之手,因为那种风格和他画飞机是一样,极富质感,因为在画的右下脚都署名“平治”,他最不愿承认的名字,还有**年冬于海边。1998,1999,2000……
在盒子的最底层是近百张赤裸的CD。不是重金属,而是黑人说唱,我最爱的音乐。打孔的,割口的,平治知道这样才更耐听。看的出这些CD已听的很久了。
我等了一夜,等待平治的出现。
十
我抱着那只大盒子回到家,习惯性的打开录音电话。
“傻瓜,冷空气来了,记得加件毛衣。”
“傻瓜,冷空气来了,记得加件毛衣。”
“对不起……”
习惯于前两句话后的空白,以至没来得及接受第三句话。大概是说我被错怪了吧。
从那以后,我换了台最普通的电话。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任何关于平治的消息,包括那条跛脚的狗。
尾声
我常和邻居小朋友玩遥控吉普。
我曾鼓励过一个高中生去考飞行员,他干的很棒。
我在汽车界小有作为。
我养了一只澳大利亚牧羊犬。
我仍旧爱吃路边的羊肉串。
我仍习惯冬天去看海。
------------------------ 一直到许多许多年以后的今天,许多许多年以后的我,才明白许多许多年以前的你,为什么有那么许多许多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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