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黑暗中来，动一动就是一阵芳香。我舒了一口气，扰动的是无限沉默。
　　十三岁的那年。母亲去世了。父亲的身体一直羸弱。父亲叫一个叫做贾雨村的人，带我去外祖母家。客船载着我渐渐远离故乡，在孤雁的撕声惨叫里，我有无可抑制的忧伤。
　　有人说我太爱哭泣。只是每次泪流到枯竭的时候，我会有心灵的安静。
　　我拉开车帘，看往来的车辆和穿梭的人群，我低头看自己的衣裙，我的脚在裙下微微地颤动，这异乡异地的空间里，我可以怎样迈出第一步？
　　虽然早已听说过外祖母家的繁华，但真的见到时，仍然觉得吃惊。门口那一对巨大的石狮威严地俯视，让我胸口一阵发紧；一条一条路来回延伸，未知的富贵和威严让我难免叹息。我终于知道将要在陌生的这里赢得我的一席之地，我终于知道这即将发生的种种，远不会是栖息于父母身边的随意。
　　及至见到外祖母时，我满腹滚烫的泪滴终于流出。银发苍苍的，慈眉善目的，那就是在这里我最亲近的人。当她把我搂入怀里时，我感到了母亲般的温暖。但我及时收住了眼泪，因为我看到了一屋的人，我知道，我必须把她们每一个，好好地牢记。
　　 几个姐妹各有各的美丽。比起天生不足的我，她们的气质都是那样高雅富贵。舅母们眼里都盛着和气，只是那样的和气是温温的，而不是暖和的。我能够感觉到她们打量我的目光，我下意识地把头低下去，我能够感觉到我腰肢的无力。在这时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我看到了比众人更光彩几分的琏嫂子。我急忙站起身来，低头正思忖如何称呼，她一把拉过我的手，抹起了眼泪。我感觉她不是在拉我入怀，是要把我拉给外祖母；我也感觉她说的每一句话，虽然是对着我说，却也是对着一屋子的谁。她夸我貌美，我却明白，即使再貌美，也不过是这满堂姐妹的末尾，因为她们都是谪亲的孙女，而我不过是个好象孙女的外孙女。
　　……我见过了舅舅，见过了宝玉。
　　宝玉，宝玉又有什么说的呢？在他摔玉的那一刻，我惊慌的心里就不仅仅是惊慌，我知道这一摔，玉是坏不了，我这颗心已经动荡。我知道这一摔，摔的也是我最后的镇静最后的平静。
　　后来我渐渐明白，原来这一生的意义，就是要把所有的泪滴全部还于他。
　　在我哭泣的时候，我害怕明早的容颜老于今晚，我看见生命的灯盏风雨飘摇。
　　那么或许，不如归去？
　　如果一定要归去，不如洁净地归去。可是我的泪，还没有流尽。
　　在我活着的时候，那就是我唯一的希望，为我深爱的人，流最后一滴眼泪。我的眼泪为我爱的人流，就想早晨的露珠，它洁净晶莹。
　　在我死去了许久，我流尽泪滴的身躯，依然干净。
　　我从黑暗中来。落花飘落在我身上。我把它们拢入墓穴。在静里，我是动着的魂魄。我动着的时候，有忧郁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