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街
一、旧
去年天还有些热的时候,在公寓门口对面,经常可以看见一个老伊姆,七八十岁的样子,穿着传统的衣裳,坐在万里公园的门口卖花,或者其它什么玩意儿。她也低声地吆喝,但用的是福州话,住在公寓里的学生一般是外地人,基本上听不懂;不过讲价钱的时候她伸出一个指头或两个指头,五个指头,人们便会意是一束花要一块五,或者这一朵要五毛钱,交易倒还顺利。但问题就是她的花儿不太好看,土里土气,墨绿肥厚的叶子表面长着一层绒毛,好像蒙着一层灰土,显得粗糙。她的花儿用红色的毛线扎在一起,一小束一小束,有的有百合,有的就几朵小小的菊花。到公寓楼下帖出“有冷空气南下”的广告时,便很少见到她,偶尔有的时候看见她拿一把小椅子坐到公寓的门口,不卖花,单卖《海峡都市报》了。
同样经常坐在万里公园门口的还有另外一个伊姆,但是年轻些,五十多岁的样子,短头发,和一台缝纫机一起坐着,作一些修补的工作。大一刚进来军训的时候,发下来的劣质迷彩服常常要裤裆开叉,大家就除下来统一派一个人拿去找她修补。她补得十分干脆,用修鞋的纤维线像缝合两块皮子一样把两块别扭的布缝合在一起,保证十四天的军训不会再有走光现像的发生。因为地理的关系,她的生意一直不错,离她最近的另一个修鞋匠在旁边防一座学校的教职工宿舍门口——这一条街叫学生街,在这条街上营生的,多多少少和学生有一点关系。
学生公寓的两边,各式各样学生需要而本钱不太高的商店开着。小吃店,小饭店,小百货,小礼品店,卖盗版音像的小店,网吧,酒吧,应有尽有。大一点的服装市场开在学生街头。到处有人卖《海都报》。公厕是老的,旁边开一个水果摊,卖一些不算好也不太坏的时鲜水果。各个小店打着各地的旗号招徕老乡,走进漳州老板开的“闽南美食屋”,他认得你,用闽南话问你:今呐吃虾米?菜单上标下来,主打的菜全部与闽南的三角挂钩:泉州卤面,漳州卤面,厦门面线糊,厦门沙茶面。我家住在泉州,实际上在家我是没有吃过这样加甜辣酱的泉州卤面的。同寝室的几个四川同学爱去川菜馆,刚一进门,热情的店员便操着悠扬回转的四川话问:老乡今天吃点啥子哩!同学问:老乡上面包厢还有没有空?其它地区的老乡们都不及四川的情谊深厚。一次一个四川的同学脚坏了住院动了手术,川菜馆的老板赶快派两个店员给他送一次鲜花。回头跟我们问起的时候居然还不知道那个同学的名字——他们一直是以老乡互称的。还有理发店,都起着个性的名字。其实学生街的店铺常常都取着十分个性的名字。在小坡那边的理发店叫作“瞧!有家”理发店。不过我不喜欢在福州剃头,同学们出去剃头,像我这样要剃到很短的,常常都要带一个帽子出去。有一次一个同学出去剃头,坐到理发椅上,理发师说:请闭上眼睛,等您再睁开时,一定给您一个全新的感觉。同学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发现最长的头发也不超过八毫米了。理所当然地把准备好的帽子扣上,再脱下帽子的时候,已然郁郁葱葱。
除了这些店铺,还有一些人,是夹一个小包的小贩。这些人有的卖海报,有的作“签名设计,也有卖盗版CD的,有的卖旧书。遇到城管来了,也十分方便,把小包一卷,就可以走了。这些小贩中我最喜欢的是一个卖毛笔的小贩,一个小小个的年轻人,卖各式各样的毛笔,你去买笔,他顺便给你讲各种保养常识,品评各家制笔的优劣,与及师大内一些书法老师有趣的事。你在他的皮包里找不到喜欢的笔,他就带你到他的宿舍里去选笔。他随便在学生街租了一个除了店铺,除了店铺,还有一些小贩,他们没有固定的点,夹一个皮包便可以随处做生小房间,是二楼的,像一个笔的收藏间,此外还垒着一些砚台。他的不足就是行踪不定,有时候一连几天还看见他在经济学校前卖笔,可想买笔的时候去找一下,人不在了。不过这种小皮包本来就是要流动作业的嘛!他跟我怀念过工作最得意的时候,那时,挪地方不想走路,干脆打的。有一天光打的就花了两百多块——你就知道那时候生意有多好了。说实在,还真佩服他生活的潇洒气,他给自己订下一天的销售任务,任务达到了就提早收工,晚上和朋友们玩,到小饭店喝酒。他的记忆力很不错,你在他那里买一次笔,一下次再遇见时他就可以和你打招呼。如果留下名字,他会通知你什么时候他收到了新笔,开学初他从家时回福州,也打个电话给你,“有空过来玩”。有时小饭店喝酒碰上老顾客,就顺便拉过来喝两杯。因为有他,别外几个小贩常显得有点土气,俗气,只有他无疑是最精灵的。
除了小贩还有乞丐。外地来的同学首先最注目的就是福州有好多好多的乞丐,第一印象当然来自于每日必经的学生街。各式各样的乞丐,东街口有的,学生街应该也都有,品种一点也不会落后。有的用粉笔写下各种人间悲惨的遭遇,有的把残疾显露给人们看,换取同情:失去双腿的老者,脑积水的儿童,手掌残缺,半张脸都肥肿溃烂的,应有尽有,惨不忍睹。在侧门到我们公寓最常看到的乞丐有两个,其中一个是侏儒,听说年纪蛮大了,可是看起来还像一个才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子,穿脏的衣服,一年四季好像就那一身,冬天里也没加什么衣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另一个是一个老大娘,眼睛坏了,跪在经济学校教职工宿舍大门的斜对面,面前放一个小盆,有时是一个纸箱,嘴里念念有词,可是听不懂在说什么。行乞者中我最敬重的是一个老先生,也是一个盲人,但是他不卑不亢,坐在一张椅子上拉二胡。他穿着一身旧但是干净的蓝色中山装,头发灰中带白但是整齐,他独身拉着,拉着,拉完一曲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磨磨二胡的弦,或者掏出一支香烟,点上,吸一会儿,休息一下。他的确是最体面、最有尊严的行乞者。他的二胡拉得好,动人,我是一个不好施舍的人,唯一一次投下一个硬币,便落在他的小盆里。
还有一些人推着小推车卖烧烤,卖小吃。几个少数民族的妇女的小摊上卖一些自己做的民族的小饰品。有一段时间来了几个藏人,他们的摊上卖羊头骨,精美的藏刀。不大的学生街复杂地繁荣着,品种丰富,热闹得有点单调。
二、拆迁
直到某一天《海都报》的头版刊出“旧屋改造计划”,第二版画出明白的地图标明学生街这一带都属于旧屋改造和范畴内,往日单调地热闹的学生街终于有了点不太一样的变化。
先是在公寓外面挂出了横幅,红底白字,写着“把好事办好”,等等。经常看到有村民聚在一起讨论,好像有什么大的动静要发生。第二天发现两边的房屋角上插上了鲜艳的国旗,不少干墙上贴了一张从报纸上放大复印下来的新闻,大标题是“北京一老妇手持宪法抗拒搬迁”。又过了几天,在“把好事办好”的对面,另一个条幅帖了出来,写着“用鲜血和生命捍卫宪法的尊严”。从学校回公寓路上经常听到有当地人用福州话大声地讨论一些什么东西,有穿制服的人经过,常常会招来几个食指一齐戳出。
但改造还是要的。又过了几天,就有测量员拿皮尺在街上量。这时候经过几次雨天,那个“捍卫宪法尊严”的横幅已经破烂不堪,也没有人去维护维护。各个商店纷纷标明清仓贱卖。又过了几天,街的那一边看到了推土机的影子。小食堂小饭店开始关门,学生吃饭只好跑到学校里去。五月开始,一号,傍晚的时候,开始听到大铁锤砸东西的声音,到阳台一看,对面原来的一个小食堂已以没有顶盖了。一锤一锤砸可以回收些钢筋,再建房子的时候可以用。二号早晨,六点多工人们便开始工作,比什么喇叭都有效地把学生们吵醒。这时候那张“捍卫宪法尊严”已经无人过问,几家坚持营业的小饭店开始收拾东西,把营业执照和卫生许可证小心收好,准备搬迁后重新开业。
三、想到的
十分显然,学生街抗拒拆迁的并不是店主,而是出租店面的当地居民。是因为这个“旧屋改造计划”肯定会触及一些他们的即得利益。须知在学生街尽管是街尾店铺的房租都是颇高的,只要有一间不须太大的店面,一年至少都可以得到一两万的固定收入。拆迁无疑是断了他们的一条财路。不过这一些房屋,这一些店面,有多少是经过规划建设的?既不能代表传统也不能代表发展的方向,只是一些凌乱的赚钱工具罢了。而且,这些旧屋的存在,确实使小区更显得混乱、肮脏,拥挤。拆迁是必然必要的。
但同时让我想起的是同要要接受拆迁命运的三坊七巷,据我所知三坊七巷是最代表老福州市民文化的,可是由于商业的关系(看看,也是为了“发展”),他们同混乱的学生街一样,逃不过拆迁的命运。有一条巷在拆迁的那两天,海都报做了它的专题,人们温情地珍惜旧日可以“一碗茶从东家喝到西家”的日子。但不还是拆了么。算了吧算了吧,可惜不可惜留着十年后、二十年后、甚到五十年后、一百年后再说,现在我可惜的,于三坊七巷是没有抓住时机在最后的时候去看看老福州的标志,于学生街是恐怕有一段时间不能见到那个卖笔的小青年,及那个拉二胡的老先生了。
------------------------ 送给你,我的女儿
和那条红头绳,我和你的母亲苦心经营的贫穷
作为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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