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罗 |
魑傅对焦荻说过,岑妃在酆都生下他时,天帝的军队冲破了地界的最后一道关卡,大罗阎王不得不率领群臣开门投降,从此誓愿臣服于天界。那时,阎王登上酆都的望台,便只看到漫天混沌的怨气,和满地枯焦的荻花。魑傅说。所以,你的父王给你取名“焦荻”,你生来便承负着灾难和屈辱。你生来便承负着命运不公的安排。
阎罗家的子孙们世代享有在酆都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只有焦荻不同。他每天都跟着孟婆在“往生之渡”里来回,非经阎王同意是不得进入酆都的。他看着许许多多的怨鬼哀魂被黑白无常带进鬼门关,并且被强制饮下迷魂汤,浑浑噩噩的渡往轮回。那些面目狰狞的怨鬼哀魂,他们心里的愤恨,看起来那么剧烈,实质里却那么微渺。三碗汤水便可以使前世种种,倏化云烟。
也有恶鬼的。孟婆说。只是他们上不得我的渡船,一过了鬼门关,便被打下了地狱,要么永世为奴,要么魂飞魄散,总之,是不得超生了。
地狱吗?那里真的是很可怕的地方,让任何人都惧怕?焦荻问。那么,我可以去地狱看看么?
孟婆不迭的摇手。地狱是无比肮脏和罪恶的地方。您是阎罗王室的子孙,您如此尊贵的身份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呢?
尊贵?他冷冷的笑。于我而言,这是一个多么生僻和遥远的词。
那一天,我真地看见了盘古,虽然是梦,但是我相信,那个人,他就是盘古。那个破开混沌,拓出三界的男人。他高大,但是已经苍老,骨瘦如柴,他躺在一片荆棘丛生的黑暗里,对我说,夷浞,用利刃破开束缚在你血液里的诅咒,更改这上苍定下的因果。魑傅的女儿夷浞,她不止一次的对他讲起,她的梦。她几乎虔诚的相信,他们的祖先盘古苍老骨瘦而高大,并且给于她决定地界的暗示。
她紧紧攥着他的手,一双莹蓝的大眼睛看着他。焦荻,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
每当此时,魑傅总会微微的发笑。他会一边捋着须,一边阖住双眼。在焦荻和夷浞身旁,高声诵读发黄的古书上久远的词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在望乡台旁的那摩树开始褪掉它枯朽的叶子时,夷浞在曼陀罗的花丛中,吻了焦荻的唇。他们拥抱着,一起听从酆都传出的钟鸣。
焦荻,你会回到酆都做阎罗家族的王子吗?
不会的,夷浞。我要自己抉择我的未来。我早想过了,要么,我就是忘川的一个凡灵,要么……他抬起头,看到森罗星曜的变幻。我就要掌管这苍茫地重的命脉。
盘古说:我的巨斧就放在阴山的后面,地界的灵,只有能够举得起我的斧,才配做酆都的王。夷浞没有对焦荻提起过,在一个寒冷的雨夜,夷浞曾独自去阴山的后面,在一堆乌黑的石罅间,找到了那柄巨斧。它稳稳地立在那里,直插进深沉的地底,一旦拔动它必然撼动十地,声震九天。她用许多的叶草和荆棘盖住它,她想就此盖住所有的权势和怨怒。她无数次对着森罗的星曜祈祷,祈祷焦荻的生活能够充满快乐平淡无波。
焦荻拍了一下正在祈祷着的她,她一时失神,拿在手里的佛珠掉到了地上。她慌忙捡起来。那是孔雀大冥王菩萨送给她的。菩萨告诉她,佛珠可以保佑她,保佑她未来的某一刻在面对劫难时,她的灵魂会有一个寄托的地方。不会消散。
夷浞,你在念念有词地做什么?焦荻问。居然这么专注。
她慌乱的应答。没什么,我只是在祈祷——祈祷神明可以保佑我们一起种下的那些兰花,它们能够全部开放。
焦荻抬起头,看到夷浞家花圃里他俩种下的那些从人间移植来的花卉,真的已经很快的成长起来,含苞待放。他不是没有看到她眸里的忐忑和不安。他和她一起快乐的给那些花浇水施肥。他想让她快乐,所以他要尽力卸去她的忧愁。快乐可以抹去焦虑,有的时候,快乐比几百碗孟婆汤都管用。魑傅对焦荻说。
花圃里满是兰花的苞,但是,它们却都迟迟不绽放。每天,夷浞都吃吃地站在那里,期待花儿的绽放。
焦荻去请教忘川里最受人敬仰的长老——为什么,那些从人间移植来的花卉,迟迟不能绽放。长老说,那是因为冥界的水是浇不得人间的花草的。冥界的水太哀愁,而人间的花草是轻灵的。那没有破解的方法吗?有!长老说。用沐浴过纯洁灵魂的净水可以浇灌人间的花草。
于是,焦荻和夷浞每天都到忘川东方的园林里去寻找,传说中冥界最净美的水流。焦荻走在前面,用刀砍开古老的长藤,辟出幽清的路径。他们踩着泥泞潮湿的土地,嗅出清新的花草味道。在树林深处一棵那摩树的旁边,他们救起了一个有一头红色长发的女子,她穿着白色的衣衫,倒在泥泞中。焦荻抱起她,用低沉的声音唤醒了她。夷浞看到,那个红发的女子,有一双幽白的瞳,像忘川严冬的飞雪一样的幽白。
焦荻唤醒画柚的一刻,夷浞通过画柚幽白的瞳,已经看到了燃烧在未来的沸腾的火焰,焚化着森罗的火焰。和火光中溅起的一片绿色的血光。
她说:我叫画柚,来自地狱的深渊。
画柚有着红色的长发,幽白的霜瞳,艳紫色的唇,泛着青绿色的光的蛇样的皮肤。魑傅说,画柚,她来自地狱的魔族,她的祖先是地魔归朔,那个从蛇腹里生出来的鬼灵。画柚的皮肤很敏感,不论是谁触及她的身体,她都会惊慌得蜷缩到墙角里,用楚楚的瞳孔看着对方。但是,只有一个例外。画柚喜欢焦荻,她总是偎依在他的身旁,抚摸着他的耳朵。
焦荻,为什么你有六只耳朵呢?她好奇地问。
焦荻面无表情地拿开画柚的手。画柚,不要动我的耳朵。他淡淡地说。在许多清静的夜,画柚看到夷浞摩挲着焦荻的耳朵,焦荻躺在夷浞的怀中,甜美的睡去,像一个还蜷缩在母亲子宫中的孩子。
夷浞去“往生之渡”的船上见孟婆。孟,那个名叫画柚的女子,她会从我身边抢走我的焦荻。她让孟婆摸她心跳的地方,那里尽是慌乱和不安。孟婆搂着她,用手轻轻抚着她的背。夷浞,这是焦荻的使命,你和他只能选择面对。
当阎罗在酆都的城前,跪在天帝的脚下,低俯他无比孤傲的头颅,他的威武和尊严就已不在。盘古的巨斧便要等待新的王者,撼动地界的根基,开始一个新的时代。
孟婆向夷浞讲起焦荻的降生。地冥的太阳,十年一现,焦荻出生的那天,太阳打破了天地的规律,曜挂苍穹,辉映天子大殿上的斗拱。在地界生活着一种兽,叫魍鸠,在焦荻出生的那天,地界所有的魍鸠都在他的哭声里死去。地冥十重,尽是乌压压的魍鸠的尸体。天帝的军队踩着魍鸠的尸体攻近酆都,轰隆的铁蹄下,不断溅起暗绿的血花,扬起乌黑的毛羽。孟婆说,三界六道,凡是有非常的人物降生,天地必有非常的征兆。焦荻,他注定不是地界一般的凡灵。
画柚修养好了身体,她将要离开。焦荻和夷浞一直把她送到忘川的尽头。
焦荻。总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的。画柚抚着焦荻的面颊,幽白的目光暧昧的直视着焦荻的双瞳。
他依旧面无表情地拿开她的手。
转身,攥紧夷浞的手。画柚,我是阎罗家的子孙,我注定永远都没有可能去地狱的。我要伴着的,只有我的夷浞。
从那一天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夷浞经常会莫名的流泪。焦荻在他身边的时候,被她的泪水往往会弄得手足无措。
焦荻,你真的能伴着我吗?夷浞说。焦荻,我们的命运,已经被镌到了森罗的星曜上。我们逃避不开。
相信我。焦荻抱着夷浞。夷浞,要相信你的焦荻。
大罗阎王寿辰的时候,特许地界的夷蛮首领和列王进入酆都。岑妃派使者来接焦荻,使者递上岑妃的信物,并详叙了岑妃的念子情切。焦荻攥着夷浞的手,我们一起去酆都,见我的父母和地界列位王侯。使者说,岑妃娘娘只想见焦荻王子。焦荻冷冷的直视着使者,焦荻就是夷浞,夷浞就是焦荻。我去,夷浞就必须去。除非,你挥刀砍断我的手臂。
焦荻携着夷浞,随着使者进入肃穆奢华的酆都,顺着布满香雾的长阶,上到天子殿,向尊贵的大罗阎王祝寿。焦荻和夷浞跪在阎王的座前,孩儿焦荻祝父王寿延永世,天地同身。
阎王的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慵懒地看着脚下的焦荻。六耳焦荻,你身边的女子是谁——是你送给孤的寿礼吗?
不是。他笃定地看着阎王。她是孩儿的妻子。孩儿要送给你的礼物,是孩儿的婚姻,是孩儿即将成家的喜讯。他攥着夷浞的手,对她说,夷浞,我们走。就站起来迈开步子,当着十地群尊的面,走向天子殿的大门。他走得异常决绝,夷浞看到他的目光,义无反顾。
站住!阎王蓦的站了起来,洪钟般的叱喝在宫殿里回荡,如一声天雷。夷浞的双腿不禁一软,倒在焦荻的怀里。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阎罗家子孙的婚事,更是草率不得。
焦荻回过头,看着坐在龙椅上的地界最无上的王者。在我心里,我的妻子就是我最爱的人,而我最爱的就只有忘川的夷浞。
六耳焦荻,执迷不悟吗?阎王一挥手,旁边的牛头马面鸟嘴鱼鳃倏得一起冲上来,把焦荻按倒在地上,黄蜂掰开焦荻和夷浞还攥着的手,提起夷浞,把她甩到了一旁。六耳焦荻,地狱魔王幽明炎已经向我阎罗家正式提出联姻,孤已经选中你择日前往一色莽原与他的女儿完婚。
焦荻在鸟嘴鱼鳃的巨爪下抬起头来,焦荻就是夷浞,夷浞就是焦荻。身不离身,魂不离魂。
阎王忽然大笑起来,整个地界都开始颤栗。他蓦的伸手,从虚空中拿来一柄刀,扔在焦荻的面前。身不离身,魂不离魂。那好,六耳焦荻,你和这个叫夷浞的女孩,要么神形依然,要么魂飞魄散。阎王走下来,抓起焦荻的身体,按在冷锋的刀前。选择吧!我的孩子。
焦荻的手按在冰冷的刀面上,丝丝的寒气顺着他的手指灌输进他的身体,在他的血液里僵凝。他的手按在刀上,不住的颤抖。
夷浞。我要自己抉择我的未来。记忆中笃定的话语,此刻再响起在夷浞的脑海中,是那么苍白和单薄。
终于,他的目光寻不到了确切的自己。天子殿里的寒意冻结了他的沸热的血液。
夷浞趔趄的站起来,含着泪,瑟瑟的笑。她缓缓地走过来,跪在阎王的脚下,拿起焦荻面前的刀,双手高高举起。王,至高无上的幽冥的王,请你饶恕你懵懂的孩子,他的莽撞和无知。阎王挥手之间,刀重新逝于虚空。夷浞向阎王毕恭毕敬的施礼,然后缓缓起身走向殿外。
焦荻回首看着在他视线里已经朦胧的夷浞的身影。
夷浞侧身看着焦荻涣散的视线,苦痛的笑。焦荻王子,我想,有一天,我们种的那些移自人间的花卉,会全部开放。然后,纤纤的离去。
岑妃从阎王的座旁走下,倒在焦荻面前,抱着儿子的头揽在怀里。焦荻,不要怨恨,这是你身为阎罗家子孙必然的命运。
他,终于泪流满面。
孟婆不迭的摇手。地狱是无比肮脏和罪恶的地方。您是阎罗王室的子孙,您如此尊贵的身份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呢?
他记起了孟婆的话。在即将踏上去往地狱的路途时,他又一次来到了“往生之渡”,见那个曾经与他朝夕相处的“往生之渡”的摆渡人孟婆。孟婆说,焦荻,你是阎罗王室去往地狱的第一人。你要记住,从你上到那个去往地狱的车辇的一刻起,阎罗家往时的尊贵就已不再。焦荻说,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我去地狱,因为我是灾难和屈辱的象征,是阎罗家尊贵的衣装下的牺牲品。孟,我会回来的,会回来娶我的夷浞,回来兑现我所有的誓诺。
在众多的兵士和侍俾的簇拥下,焦荻坐上挂满了印符的车辇。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前往地狱的深底。没有了季节的更迭和星曜的移转,地狱是个永远没有光明的世界。无数凄厉的电光从空中闪过,无处不有鬼魂的哀号。扭曲丑陋的植物和火红的夜鸦吐血的子规,充塞了视线。十三层地狱荒莽的高原上,焦荻终于望到了远处的电光下飘舞的魔族白幡。
这里是什么地方?焦荻问辇下的鬼将。
王子,这里就是通往魔族古堡的“一色莽原”。鬼将说。这里的每一根草上,都寄托着一缕仇恨的灵魂。
焦荻抬头望向电光下苍茫殷红的原野,随着阴风拂动的草叶浑然如同人间的火焰,在这冷黯的地界里沸腾燃烧。在那一刻的目光里,年少的焦荻已经隐隐有一种冲动,用地狱的兵卒引燃这一色莽原郁积了千万年的仇恨。
沉重的号角划破了宁静的地狱,魔族的兵马出现在焦荻的面前。魔族虎虎飘荡的幡旗掩去了地狱的遥穹。飞在半空的火龙之上,站立着魔族的主人幽明炎,他的白发飘逸,一身素袍里透着难以言喻的威严。他高举起右手,镶着绿玉石矶的权杖的光芒,笼罩着广袤的原野。
焦荻走下车辇,躬身施礼。我,阎罗家族的焦荻,带着我家族的奴隶和珍宝,以及我的真诚,来聘娶魔族的公主。
阎罗家的六耳焦荻,被冥灵刻到我梦里的男人。幽明炎淡淡地说。你终于来了。
在燃烧着幽绿色火光的宫闱里,焦荻在黑色的罗帐后,见到了他的新娘。披泄着一头红色长发的魔族公主。她转过身,用一双幽白的瞳脉脉地看着他,焦荻,我说过,有一天我们定会见面的。这个此刻他牵着手的女子,竟然就是曾经在忘川的那摩树下被他唤醒的画柚。
他惊愕地看着怀中娇羞含笑的画柚。她撩起他额前的黑发,抚着他的脸颊。我的丈夫,焦荻。她无比温柔地说。
画柚依偎在焦荻的怀里,他们一起走到古堡的阳台上,古堡下魔族的鬼怪们对着阳台上的焦荻和画柚高声欢呼。画柚挥手从虚空取出许多的花瓣,雨霖一样洒向魔族的大地。看着下面的鬼怪们疯狂的喧闹和舞蹈,焦荻轻轻揽着倚在怀间的画柚,嗅到她发丝间漫溢着的醉人香馨。是地界的贵族才用得上的花粉香味,夷浞,从来只用人间的香粉。
当所有的喧嚣散去,焦荻抱着画柚倒在飘满彩霞的床榻上,他又一次想起了若干年前的际遇。她抚着她滑腻的蛇样的肌肤。在忘川的尽头,她说,焦荻,总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的。这是巧合,还是定数。他不禁长叹。
焦荻站立在一色莽原上。他微阖着双目,听到阴风吹着无数冤魂的哀号徘徊在他耳畔。阎罗家的尊严已经不再。一色莽原的怨魂们,幽冥地界的风暴即将到来。时光悄无声息的消磨着焦荻的年岁,年少的焦荻,终于离去。
在一色莽原上跨着火龙驰骋的焦荻,已经是一个比他的父王阎罗还强壮英武的男子。他抬头看一色莽原上空的森罗星曜时,目光坚毅而且深邃。
幽明炎从时光的门扉里走出,现身在焦荻面前。用一如那天见到他时相同神情的目光看着他。幽明魔氏的先祖归朔,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告诉我,要我等待地狱新的王者的到来,然后,完成我此生的使命。
地狱新的王者?!焦荻出神地看着幽明炎。
幽明炎俯下身,高高捧起魔族王室象征的权杖。王,请接受魔族至高的权力。带领您的臣民,把那个懦弱的傀儡赶下酆都的王位,向天地取回我幽冥应有的荣耀和尊贵。然后,面对万圣的参拜,加冕森罗的皇冠。
古老的祖先盘古在深重的暗底,对夷浞说,地界的王者用暴力和贪欲破毁了幽冥的安宁,而后他战败,又以屈膝和苟安维系他虚伪的尊严。大罗阎王,当他把战败的旗帜升起在地界的上空,地界新的王者便经历轮回降生。他能够举起立在阴山的巨斧。他带着屈辱而生,胸膛里却燃烧着光荣的烈火。
焦荻缓缓接过幽明炎手中的权杖。
一道煞白的电光,从地界的深穹里冲出,击碎了天子殿前的一段石阶。九百万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啊!孟婆的一只汤碗倏然龟裂,酆都的皇者归来。
幽明炎默念着地魔的族咒,一团暗绿的火焰从虚空扑出,立时焚烧了幽明炎的身体。魔族的王者的权杖,必须要以上一代魔王的灵魂和血液来拜祭。赤诚依故,心如埃土,不堕不渡。他的身体化成一缕青烟,飘到镶着绿玉石矶的权杖里。绿光直冲透了地重。
焦荻高举起了权杖。地狱万千鬼怪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他们齐面向那耀眼的绿光。那是新的王者降临的证明。他们齐声高呼“王”,然后虔诚的向他跪拜。
他在亿万群魔的簇拥下登上魔主大殿的王位。
阎罗氏的王把战争和屈辱留给了地界的众灵,而他自己却在酆都城里过着声色犬马的生活。他高声说。天地的祖先告诉我们,地界的鬼灵不是为了隐忍一个骄纵的君主而存在的,我的臣民们,让我们用冥灵的怒火烧尽战争和屈辱留给我们的烙印!还地重的宁静和尊严。
王!地冥真正的王!又是一片如潮的高呼。
地狱长满兽毛的厉鬼拿着快刀,来到殿外的广场上,砍下一只火龙的头,用它的血擦洗焦荻的佩剑。
画柚跪在他的身下,呈上赤红的铠甲。后为出征的王亲手缝制铠甲,是地界从遥远的时代就传下来的规矩。
但是,焦荻坐在王位上,却一动不动。他的目光望着殿外的遥穹,忽然变得扭曲。
魔王寝宫的烛火摇曳着凄惶的光,画柚独坐在黑色的罗帐后面,望着身旁亲手制作的铠甲出神。颊上的泪痕还未干涸。
焦荻,你终于还是无法忘记那个忘川的女子。你终于还是无法穿上我为你缝制的铠甲。
他用手抬起她的下颌,看着她失落和哀伤的双眸。他摇了摇头。他和夷浞相吻在那摩树的荫凉里,他记着她唇的温度和味道,时光去得愈远,记忆反而愈深。我希望你能谅解我。他转身走向深宫的影里。
画柚,你只能是我的妃。不会是我的后。
他站在地狱魔宫的黑暗里,用手指在空中画着一个又一个咒符,无数的咒符汇聚到一起,汇成了一片耀眼的银光。银光里,连接空间隧道的虚空之门缓缓打开,焦荻走了进去。站在远处的画柚清楚地看见,隧道的彼端,是忘川魑傅家的花圃。
银光消逝的一刻,她的泪落到地上。
总有一天,焦荻,我会让你记住我,永生永世,刻骨铭心。她狠狠地说。比夷浞更让你疼痛,和牢固。
一片银光闪过,焦荻出现在了魑傅家花圃的篱笆墙外。四周的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只是花草更加茂盛。他撩开那摩树的枝叶,看到了花圃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在用人间的甘露,小心翼翼的浇灌含苞未放的兰花。她的身体依旧如同从前一般倩丽,面容依旧清秀,只是满头长发已经赫然苍白。花容宛在,青丝难觅,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夷浞,我怎么感觉,我们像已经分别了几千年一样?
她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她直起身子,看着枝叶间他斑驳的身影。嫣然浅笑。绵长的白发在风里悠悠的飘拂。焦荻,我还是等到你了。
可惜,我们一起种下的花卉,还没有开放。
他走过来,扑向她,怀抱里只有那一片绰约影迹幻化成的无数碎片。它们飘舞在风里,像许多破碎的花瓣。凄惶的在风里支离破碎。他惊愕的呼喊,那一瞬间的怀抱,虚无,空灵。
焦荻,我看到你的这一瞬间,已经弥补了我生命空缺的全部。碎散的影子在地界的气流里消失。他忽然发现,无处不有她的香溢。却遥远,使她的感觉愈来愈遥远。他怔在那里,只知道她的视线眩晕。
焦荻,你不用再喊了,夷浞,她早已经不在。
他转过身,看见篱笆们的旁边,站着一袭黑衣的孟婆。忘川的血液已经凝固,故去的灵魂早已消失,只剩下了那颗守望的心,还在温婉的徘徊。
启禀我王,臣已得到密报,地魔族王焦荻近日召集兵马,蓄谋犯上作乱。日游帅上奏。
这个忤逆小贼,竟然图谋不轨!阎王把手中的玉盏摔到地上,额上青筋暴起。早知今日,当初孤就将他送往炼狱之底。永世痛苦。阴帅日游领旨,孤与你地兵十万,你一定要荡平焦荻的魔宫,带沾着他血液的长矛来我的面前。
日游向着阎王露出诡异的笑。王,您现在根本不必动用一兵一卒,就可以平息六耳焦荻的叛乱。
哦?爱卿莫非已有良策在胸?
我王是天帝的臣子,自有上天助我王。王,有一个来自地魔深宫的嘉宾,要面见我王。
是谁?
魔王幽明炎的女儿、六耳焦荻的妻子——画柚。日游向外面拍了三下手掌。在一片翻涌的黑雾间,浓妆艳饰的画柚娉婷而来。她跪在阎王的脚下,把手中用金黄色的锦帛包裹着的东西捧导阎王的面前。阎王拿过来,打开包裹着的锦帛,里面竟是魔族的权杖。
画柚,这莫非就是传说中象征着魔王最高权力的、镶着绿玉石矶的权杖?阎王略带疑惑地问。
不错,王,您不用怀疑,您手中拿的就是魔王的权杖。她说。拥有了它,您就拥有了控制群魔的能力。
那么,孤要怎样才可以运用它,来控制意欲叛乱的魔族。
很简单,王,您需要的只是六耳焦荻的血液。属于魔王的暗紫色的血液。
阎王细细端详着权杖上的绿玉石矶,那块被数万代魔王的血液沾浴过的宝物。画柚,据孤所知,魔王权杖是你幽明家地祖归朔的圣物,世代传承,不容轻贱,众魔之中唯有魔王才可以掌控。今天,你讲一族重权拱手于孤,岂不是违背了祖上的遗训?告诉孤,是什么,让一个女子到如此疯狂的地步?甚至,悖逆自己的王族。
不敢欺瞒圣上。她冷冷地说。是爱,有爱而生的恨。
阎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在你抱起画柚,走进魔宫深重的布帏里时,阎王的兵士们来到忘川。孟婆指了指花圃旁的小屋。魑傅和夷浞,就倒在他们的房前,脆弱的魂魄被无情的打散。只有夷浞不甘零落的模糊神志,还在迟迟的守候着你的归来。
焦荻挥动双臂打开一片巨大的光网,把幻象的碎片收拢起来。然后,他咬破自己的手指,把血滴到了光网里。那些碎片顷刻变成雨水,落到了那些花苞上。
花苞缓缓的绽开。
这些移植自人间的花卉,果然好美。他喃喃地说。夷浞,它们终于开放了。
为什么,那些从人间移植来的花卉,迟迟不能绽放。年少的焦荻问道。
用沐浴过纯洁灵魂的净水可以浇灌人间的花草。长老回答。
夷浞,让我的血液和你浇灌的土地融合在一起。我们永远不离不弃。夷浞,天地之间,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从今以后,我们真的、真的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他走向耀眼的银光中缓缓打开的虚空之门。他的黑色的披风被风吹的鼓起。他眉目间笃定的神情,让地冥的星曜都黯淡。孟婆看着他的身影,抬起头,十年一现的太阳又一次违反它运转的规律,出现在地界遥穹的尽头。
焦荻,你要去哪里?
去“往生之渡”擦洗我的佩剑。我要去酆都的宫殿里,为我残破和屈辱的过去,做一个了断。
焦荻,夷浞说过,在阴山草叶覆盖的石罅间,有一件东西等着你去拿起。孟婆把一串佛珠放到焦荻的手里。保护好它,夷浞就会在你身旁,焦荻,你就永远也不会感到孤单和无助。孔雀大冥王菩萨把夷浞的魂收在了里面。
画柚和着上古的音乐跳起妖媚的舞蹈,她蛇样的肢体淋漓尽致的展现着魔族女子的魅惑。秋光横扫的水眸,把热辣辣的波光映上森罗的殿宇。阎王品味着沉香的美酒,含笑看着画柚每一寸敏感的肌肤。
王,叛军随时都会进攻酆都,请王早下决断……城隍急切的上奏。
怕什么?!孤现在掌握着魔王的权杖,叛军根本已经不足为患!尔等不要再庸人自扰。阎王气恼的摆了摆手,在列的臣子只能退了出去。
城隍回过头看了看沉迷在画柚妖艳的舞蹈中的阎王,只能无奈的摇头。
画柚在空旷宽大的殿堂里翩翩舞动,衣衫间裸露的滑腻肌肤时隐时现。她挪动舞步,近到阎王的身旁,媚眸流彩,诱得阎王的大手不禁放到她的身体上,蠢蠢欲动。画柚的身体在音乐的韵奏里对阎王或迎或拒,然后蓦得转身,又回到了大殿的中央。
阎王看着眼前妖媚已极的美人,不知觉间已有些神情恍惚。真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她手端着一杯盛满的醇香美酒,摇摇晃晃地走下王位。有些钝缓的身体,随着画柚的舞步在大殿里打转。
画柚看着他迷醉的模样,发出一阵咯咯的笑。笑声像一只浪蝶,飞到绽开的花里,搔着蕊中那最痒的地方。他立时便觉这一身心魂都被她摄了去。
你、你真美啊!焦荻连你这般的人儿都不懂怜惜,难怪他此战当输。阎王连连的叹息。
就在她的身体从他身旁舞过的时候,他忽然伸出手,扯住了她的长袖。袖里飘出一抹幽美的清香,沁人心脾,他更觉痴迷。她娇嗔一声,转过头来,对着他莞尔浅笑。她的神魂便似顿时游弋了过来,圈住他的生命和元神。
昔者人君幽王举国而为博美人一笑,孤以为笑谈,窃不足以信。方才观美人一笑,果然有倾国倾城的魅惑,看来天地之事,确不能轻易定笃。他低声轻喃。
王说笑了,女子再怎样也不过是柔弱女子,一笑倾国,多半是人间的那个君王太不争气了。依我看,那个君主倘有我王威魄的一半也足以号令天下,海内臣从,何至于亡国卑膝为他人囚下?还把责任推托给一个孱弱的女子。
呵呵,画柚,你真会说话。他用力一拽她的衣袖,她一声娇软无力的呢喃,便柳条一般飘向了他的身体。
他看着她秋波逦迤的眼眸,感觉到那一瞬间拥进他怀抱的娇媚,她飘逸的红色长发,她性感的诱人身体,她丰腴的唇间的吐气如兰,和她滑润如脂的令人失魂落魄的肌肤。他抱紧她的一刻,她的元神几乎业已迷离。
可是,当着无尽的娇媚从他怀抱里弥漫开来的刹那,一股冰冷的狠辣也凿透了他的灵魂。她的眸不知何时变得决绝和凛然。
阎罗王氏的血光映红了她嫩白的手。
她的手握着一柄青铜的远古短刀。她把刀变成了镯子戴在腕上。一刹那,她刺碎了所有的绕指缠绵。糜烂的香气被他吐了出来,袖间的香气是地魔族圣传的迷香,他的神智恢复清醒,痛楚在他元神里泛滥。他终于看清楚了,她眸里闪动的泪光。
焦荻引来阴风吹去杂乱的野草和荆棘,参天的斧柄显露出来。
盘古说:我的巨斧就放在阴山的后面,地界的灵,只有能够举得起我的斧,才配做酆都的王。焦荻,你知道么——我多么希望,你只是忘川一个普通的凡灵。我们可以生生世世的在一起,直到极乐西方的扶桑树开始枯萎。可惜,我的祈祷终归还是弱小和无力。焦荻腕上的佛珠,闪烁着泪一般晶莹的光泽。
他双手抱住斧柄,头顶着地冥的遥穹,脚踩着阴山的岩石,看到太阳明耀的光芒。
不会的,夷浞。我要自己抉择我的未来。要么,我就是忘川的一个凡灵,要么……他抬起头,看到森罗星曜的变幻。我就要掌管这苍茫地重的命脉。
夷浞,我来了,来兑现我曾经的誓言。
一声穿透天地的呐喊,他双手同时发力,地冥开始摇撼。
孟婆在“往生之渡”停住渡船。她看到,日星摇曳,殿堂晃荡。她看到,九天十地,鬼哭神号。那个踏碎了所有传说的男人,举着参天的巨斧,站立在阴山之巅。所有的魂灵对着他站立的身影,俯下躯体。
王。她和他们一起,振臂高呼。
从此,再无任何地界的鬼灵记得,那个在“往生之渡”和孟婆一起摆渡的六耳焦荻。
魔族妖女,你好大担子,竟敢行刺孤?!阎王掐住画柚的颈,一脚踢向她的小腹。画柚立时便觉得神魂错乱,身体像落叶一样被卷起。阎王拔出画柚插在他身上的短刀,刺入她的身体,刀刃伴着她身体的坠落,挑起一缕绮糜的血花。
她坠下来,没有坠向无尽的深渊,却是坠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抬起双眸,看见英武的焦荻跃进她的视线。
大胆六耳焦荻,不经孤的传召,你怎么能进入酆都?阎王对着焦荻怒叱。你既见了孤,为何不跪?难道你真要犯上作乱吗?
他只是撩动怀中的画柚的发丝,目光错杂的看着她。
焦荻,你现在好威风。她气若游丝地说。我的丈夫焦荻,你是地祖转世,是地界的王,是我的英雄。焦荻,你是我的丈夫,我幽明画柚的丈夫。
阎王拿起魔族的权杖。六耳焦荻,你看,这是地魔家族的圣物,是魔王权力的象征。现在,权杖在孤的手中,魔王的权力便在孤的手中,你既为魔族亲眷,见王便应当尽君臣之礼。否则,便要五雷轰顶,你……
他蓦的抬脚把阎王手中的那柄权杖踢飞。
大胆六耳焦荻,你敢蔑视魔族圣物,来人呀,将乱臣焦荻拿下!阎王歇斯底里的大吼着。来人呀!来人呀!
空灵的声音在大殿里迂回。阎王大吼着。来人呀!
画柚,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他是你的父王,你终究还是难以忍心毁灭他的尊严和法力。画柚的身体开始轻浮,开始变得透明。而我能为你做的,倾尽生命和灵魂,也只有这个。我是你的妻子,我亲手杀了我们的父亲,我会被地界的诅咒打得魂飞魄散。但是,焦荻,我知道,只有这样你才会永远记住我。刻骨铭心的记住我。
她的手艰难的举起来,抚着他的脸颊。她掌心的感觉,越来越微弱。
终于,她的身体开始散碎成无数的光斑,一点儿一点儿的飘逝。
刹那间一阵阴风吹进来,那些碎片在空荡的大殿里飞舞开来。他伸出手,什么也再抓不到。
——04年5月7,人文中文系教室——
------------------------ 东风吹,战鼓擂.
我不是帅哥我怕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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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胡杨 |
Re:森罗 |
回复时间: |
2004.05.28 19: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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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有在胡杨林发稿子了,呵呵。
------------------------ 东风吹,战鼓擂.
我不是帅哥我怕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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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枷儿 |
Re:森罗 |
回复时间: |
2004.06.03 12: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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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的一个凡灵
——喜欢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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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云落时 |
Re:森罗 |
回复时间: |
2004.06.03 14: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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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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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七七之劫 |
森罗 |
回复时间: |
2004.06.03 16: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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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嗯。就这样。
------------------------ 你若曾是江南采莲的女子,我必是你皓腕下错过的那一朵。
你若曾是面壁的高僧,我必是殿前的那一炷香,焚烧着,陪伴过你一段静穆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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