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到棘的电话，我刚刚下班，正在街上盲目地逛。手机上显示的是陌生的号码。咔啦咔啦的杂音背景下一个快乐而略显单薄的男声。
　　“你是恺的女朋友吧？什么时候有空出来？我想见见你。”
　　“……可是你是谁？”我愣了一下，有些警惕地问这个陌生的声音。
　　“棘啊！恺没有向你提起过我吗？”
　　正在我努力搜索记忆词库，想挖出棘这个古怪名字的时候，棘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接着我听到恺熟悉的声音。
　　“没吓着你吧？”
　　“没”
　　我和恺的对话总是很简短。
　　“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刚从英国念书回来。”
　　“嗯。改天见一面。”
　　“没问题。挂了。”
　　“拜。”
　　我很及时地挂断了电话。害怕听到对面挂断电话时那声类似什么东西裂开的寂寞声响，害怕听到听筒里单调重复的嘟嘟忙音，仿佛身后就是冰冷的无限空洞。我喜欢对面的那个人要我先挂电话，认为那是一种细腻的宠爱与关怀。这一点，恺总是做不来。他总是迅速地挂断电话，咔的一声，切断所有温柔的通路。于是我学得比他还迅速，说完再见马上用手指按下电话，不给寂寞喘息的时间和空间。恺从没发现过我的异样。在他眼里，一切都很正常。
　　
　　大约一个星期后的周末，我和恺在我家门口的星巴克等棘。棘从侧门进来的时候我恍惚看到他带进来一缕幽蓝色的风。我想，那一定是棘了。他的装束和恺几乎如出一辙。甚至他们的身型也是极为相似的。一样的清瘦，但挺拔。
　　棘的脸上是挂着明媚笑容的，和恺不同。恺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他说男人深沉些才有味道。恺这样说的时候，带着一种类似大智若愚的神态，我笑得透不过气来。恺说他最佩服我总能从平淡中找到乐趣，我回敬他说，谁让我找了一个那么沉闷的男朋友呢！
　　棘的笑容像猎户座最中央的三颗星子那样熠熠生辉。他径直朝我们走来。寒暄、聊天，像久违的朋友一样问候着。我们海阔天空，谈笑风声。恺的话也变得多起来，神情也明朗了许多。我和棘一见如故令他感到由衷的快乐。
　　“你们俩倒是挺投缘，我倒像个局外人了。”恺无意中的一句笑话让我暗暗吃了一惊。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自从棘进来，我们目光便像被催眠般，再没有离开过棘含笑的眼睛。
　　
　　第二天，我正在写稿，棘打来电话。看到他的号码，我的手一抖，写下的最后一个字全乱了章法。
　　昨夜一直辗转到天快亮才睡着，闭上眼，只看到棘含笑的眼睛。他昨夜推门进来时的那缕幽蓝色的风，仿佛一场暧昧的预兆。
　　“苏，周末有空吗？”
　　“啊？”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干脆装傻。
　　“周末陪我出去玩儿吧。”
　　“啊？”我一时语结。
　　“啊什么啊？你傻了？恺这个月周末都要加班，我向他借你，他答应了。别告诉我你周末还要做家务，哈哈！”棘在那边坏笑着。
　　“当然不用！周末我休息！”我怎能示弱，“可是你想好了去哪儿吗？”
　　“你决定！”
　　“好吧！我可得好好想想。”
　　“给你一周时间考虑，就这样，你先挂吧！”
　　轻轻地，我把电话挂断。棘让我先挂电话，棘约我出去，望着安静躺在手中的电话，我忍不住轻声笑了。
　　
　　恺的电话每晚七点半打来，像新闻联播一样精确无误。恺说最近公司要出大量的货，恐怕没有时间陪我。我说没关系，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我需要有人陪，我希望恺能分享我的心情。恺的生活平静如水，找不到我要的燃烧激情。
　　停了很久，我回了一条信息给恺：别太辛苦了。照顾好自己。我有些想你了。安。
　　是真的，我有一点想他。
　　
　　周末有灿烂的阳光，我和棘一起去了他的母校。我们沿着操场慢慢地散着步。棘把头枕在交叠在后面的宽阔手臂中，给我讲他的中学时光。棘的眼睛始终微闭着望向远处的天空，仿佛那里藏着他全部的记忆。足球场被阳光轻柔地晒着，散发出淡淡的青草味道。我凝视着阳光下棘微微泛光的剪影，只希望生命是一场无尽的轮回，棘和我能够永远这样在阳光下慢慢走下去。永远……
　　后来的几个周末，棘都会提前打电话约我，然后很守时地在我家楼下不远不近的地方等我。
　　我们一起乘投币的公交车。从始发站坐到终点站，再反方向坐回来。市中央有数不清的投币公交车，我们不停地换乘。硬币滑入投币箱发出清脆的声响。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分割成了一小片一小片，投注在一个一个地方，聆听回响。
　　我们一起坐摆渡。排很长的队伍，挤上一轮很旧的渡船。两岸离得很近，只要渡船一个转头再行驶一分钟的距离，可是没有桥。我和棘被挤到船头。海风冷得有些刺骨。棘很自然地敞开他的衣服，拥住冷得发颤的我。他的声音就在耳边：“苏，你应该多穿些衣服的，春天风大。”他的衣服样子和恺相同，里面却有和恺不同的味道。
　　“棘，我在这个河边漂走过九十九只纸鹤。”我们坐在被污染得已经有些发黑的海河岸边,棘还是拥着我。
　　“棘”十年前我还在上高中，水还没有现在这么脏。我常常旷课坐在这里泡脚。”
　　“苏，我想一直和你这样坐着，直到河水涨上来，把我们淹没。”棘的拥抱那么暖，棘的呼吸就在我身边。那一刻，我真的想就这样和他一起沉没。　
　　
　　恺的电话每天准时打来，可我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见到他。破天荒，我拨了一个电话给他。
　　“恺，我们多久没见了？”
　　“二十八天了。”他回答得倒很迅速。
　　“如果你今天不过来，那咱们就到此为止吧。”
　　一阵沉默，我耐心等着他的回答。
　　“好，晚上等我。”从恺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情绪的波动。
　　我一言不发，挂断了电话。
　　晚上，恺来了，买了我最爱吃的新鲜蔬菜。没有拥抱，没有哄我一句，他钻进了厨房。二十分钟以后，桌子上多了热腾腾的米饭、菜和汤。
　　“吃饭吧。”这是恺进门以后第一句话。
　　“恺，我想和你好好谈谈。”我不能免俗地用了这句开场白。恺又瘦了，我看着他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一腔怒火渐渐熄灭，厚重的悲伤笼上心头。
　　“吃过饭再说吧。”恺把米饭和筷子送到我面前。
　　夹起的米饭又一粒一粒掉落在碗里。我看着对面狼吞虎咽的恺，想起棘温柔含笑的眼，想起自己摆荡的心，眼泪终于脱离了眼眶，砸进还冒着热气的碗里。
　　恺抬头看了我一眼，愣了愣，继续低下头吃饭。我的心凉了。
　　“你走吧。”我擦干泪，冷冷地说。
　　恺又看我一眼，依然什么都没有说，继续吃饭。他的沉默，他对我悲伤的视而不见又激起了我的愤怒。
　　“你可以走了。”我尽量控制自己的音调。
　　棘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不用你收拾！你走！”我再也不能忍受他的若无其事，“你走！”眼泪再度汹涌地迸出，我的声音由于激动而显得尖锐刺耳。
　　恺看起来手足无措。“你自己冷静一下，我过几天再来。”他绕过浑身打颤的我，准备离开。
　　“你不用再来！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我哭得透不够气来。
　　恺还是离开了，剩我一个人蹲在地上，虚弱得站不起身来。
　　其实我只是想要他哄哄我。其实，我只是想他能够紧紧地揽我入怀。恺不懂我的心思。我不想再继续下去，我累了。
　　那一夜，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棘，我会不会离开恺，如果离开恺，我会不会去找棘。
　　天亮了。
　　
　　我一直拒绝接听恺的电话，我需要时间想清楚。
　　这个周末，棘没有约我，我想，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我一个人的周末，听歌，写稿，打扫家务。没有恺，没有棘，只有我自己。
　　门铃响了，开门，是棘。我有些惊讶。
　　“我以为……”
　　“苏，我们一起去游乐场，好吗？”棘急急地打断我的话，他的表情有些奇怪。
　　游乐场。我和棘说过，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游乐场，没想到他还记得。
　　恺只陪我去过一次游乐场。我喜欢那里快乐热烈的气氛，恺却觉得吵。他说他宁愿去钓鱼，我说他未老先衰，死气沉沉，他不置可否。恺从来都不和我争，我的愤怒砸到他的身上，就仿佛一块小石头落进了万丈的深谷，没有任何回响。是的，恺从来都不和我争。我忽然惊醒般甩甩头，怎么会想到恺！
　　“棘，我们走吧！”我抛出一个灿烂的笑给他。
　　棘买了两张通票。我发现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玩伴。他就像我身上复制下来的另一个我。我们几次异口同声地大叫“这个！这个！”然后相视哈哈大笑。
　　和棘在一起是那么轻松，轻松到可以舒展自己的每一寸毛孔，呼吸自由。
　　“棘！过山车！”我拖着他的手奔向长长的队伍。
　　“苏！你个鬼丫头！”棘大叫着超过我，反倒成了他拖着我。
　　我们大笑着冲散了人龙。
　　安静下来，棘忽然惊醒般防开握着我的手。他手心的温度在倏忽间离我而去。我轻轻地，不动声色地反复张开手再握紧拳头，只有微寒的空气在手中穿梭。没有另一只手，也没有温度。我的心抽搐着，很轻，很轻。
　　抬头看棘，他正低下头看我，两束目光撞了正着。他笑了笑，仿佛要对我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
　　幸运的是，我们抢到了第一排的座位。我的身边是棘，我的前面是湛蓝湛蓝的天空。车呼啸着转过第一个三百六十度，第二个三百六十度，我的头朝向地面，我的眼望向天空，我忽然斩钉截铁地大声叫道：“棘！我要和你在一起！”
　　风声呼啸。车声呼啸。尖叫声呼啸。
　　棘执意要我陪他坐那种转得无比慢的观览车。当我们转到最高出，可以清晰地看到整个城市的时候，沉默已久的棘终于开口：“苏，，我要离开了。”
　　我睁大眼睛，怀疑地望向他。我的心又开始抽搐了，这一次很疼。
　　“苏，我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个城市。你看，这里到处都是污染过的天空。”他望向窗外，“苏，前几天我去了江南，我想，那里更适合我。”
　　“你，什么时候走？”我深深呼吸，试图稳定自己的情绪。可是仍掩饰不住声音里的无望。
　　“明天。苏，对不起，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你说……”
　　“没关系！”我实在不想看到他慌乱无助的样子，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我想，那一定比哭还难看。
　　“还会回来吗？”
　　“不，应该不会了。”
　　我想起在过山车上我斩钉截铁说过的话，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我不去送你了。一路顺风。”我把手伸给他，我们的手一样冰凉。
　　
　　 月台上，拥挤着告别的人们。恺和棘穿着同样的衣服，就像我最初看到的。他们始终是好兄弟。我站在远处的角落，看着棘和恺用力地拥抱，看着棘登上火车，看着火车缓缓开动……像看一场嘈杂却没有对白的电影。
　　我用力挥手，虽然棘看不到。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向什么告别。我已经失去了意识。
　　
　　 月台上空荡荡，只剩下我和恺。
　　我忽然想起棘最后说的话：“其实，最初是恺让我约你出来。他怕你寂寞。”
　　恺的那些不动声色的关怀，像疾驰的列车，飞快地闪过我眼前。
　　恺向我走来，伸出手。“宝贝，我知道你会来。我们回家吧。”
　　“恺，我的心已经丢了。”
　　“她只是迷路了，苏，我们一起把她找回来。”
　　恺拥我入怀。他的手厚实温暖，他的衣服里有我熟悉的气息。
　　月台上放着轻柔的萨克斯音乐，是那首熟悉的回家。
　　回家，回家吧。我真的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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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