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暑假以来我一直想写一个人，一个女孩子，一个儿时的同伴，一个和我纠缠了一二十年的影子。名字我早已想好，叫《晓红》，也看见一句美丽的诗，《明日落红应满径》，虽然也相宜，但终究它无论美丽还是伤感都是露在外面的，不如前者含蓄淡然。
　　我翻来覆去地想，该如何构思，如何下笔。或者，“我”是一个一直暗恋她的男生，并且，她对“我”还有那么一点点意思？于是，某一天晚上，更深人静，我忽然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对方沉默着不说话，两个人就那么僵持着，忽然，电话里轻轻传来啜泣的声音，终于我问：“晓红？”电话“吧哒”一声挂断了。于是我再也睡不着，往事历历如昨。——这是小说。或者，将我还原于生活，我就是我自己，我们是黑夜里的流星，冷漠地划过时间的轨迹，彼此仿佛毫不相干，她只在我童年的记忆碎片和小镇不经意的流言里存在。——这是散文。
　　但她给予我的影象支离破碎。无论小说还是散文我都无力把握。就只有这些零星的片断，漂在水上。波光荡漾，绿阴阴地伤人的眼。
　　晓红是我前后院的邻居，比我大两岁，因为我上学早的缘故，所以得以和她同班。两个人数学、语文各占优势，所以每次考试都平分秋色，连年来班里的前两名都被我俩给包揽了。多半因为这个原因，或者也因为她是班长，既受老师的喜爱，在同学中也颇得人缘，而我向来有意无意地游离于多数人的圈子之外的缘故，反正不管本质怎样，现象是我们虽然住的很近，却极少说话。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现在。
　　想来，我已经有十来年没有踏过她们家的门槛了，而我不见晓红，也有四五年了。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模样。也许是碎发，利利落落，精精神神。也许是齐耳短发，低头的时候，耳边一绺秀发滑下来，有一种让人心动的妩媚。也许留长了，高高地挽上去，端凝娴雅。
　　晓红说不上漂亮，但也很难说她不漂亮。皮肤不算白，然而细腻如瓷，五官和谐，透着干练和倔强，身材修长挺拔。如果你要我一句话来概括她的外貌，我会这样说，像一棵小白杨。
　　后来我想，其实心里面我是很喜欢晓红的。只是我潜意识地抗拒着她的光华，以远离的方式拒绝在她的光晕下淹没自己的光彩。
　　初中我们不在一个学校。我像一根水草，自在地舒展着自己柔曼的腰肢。时而会有她的消息，无非是些初中小女生常有的故事。那一年中招，她落榜了。复读的一年中，据说伯母没给她什么好脸色，对她不管不问，放言说如果她再考不上便让她回家务农。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熬过来的。第二年她走了中师，那是她们家的骄傲。母亲对伯母的教育之道颇为赞赏，她以后对待我的方式如出一辙。
　　我们在同一个城市，不过我上的是高中。高二的时候，她来我们学校看一个同学，恰好那个女孩跟我要好，当她问我，晓红来了，你要不要见她的时候，我答应了。晓红还是老样子，随随便便中有着说不出的自信和优雅。我不知道在她眼里我是什么样子，那时的我矫揉造作地喜欢着戴望舒的雨巷，我们该是两个不同的类型。
　　说了几句套话，便无法继续下去，彼此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气氛有些尴尬。她领着一个小男孩，于是他就做了我们的谈资。
　　小男孩的爸爸是她们家不知道怎么曲里拐弯的亲戚，在这座城市工作。那几年中专正炽手可热，考试过后，晓红就带着一袋粉条，独自登上南下的汽车去找他。我惊异于她的勇气和胆识，但最让我不可思议的是十七岁的她独自去走托关系这条路。母亲对这一行为的赞扬，成为最使我困惑的一件事。那时候我的天地还是朗朗乾坤清平世界，信奉着“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的教训，尚且无法正视现实的黑暗。但因为这件事，母亲终于对我不满起来了。“你看你，见了人话也不会说半句”之类的责骂，使我在学校中膨胀起来的骄傲如同气球，针一刺便泻了气。如此一段时日之后，琐琐屑屑的不满和指责终于以我的大哭一场而告终。但我在家中的表现也并没有因此好转多少。只是在学校里，在同学当中越来越如鱼得水。高二开学初一次民意测试中我的得分高高据上，这一成绩甚让我得意了一阵，但不久以后便如同玩腻了的玩具一样被我丢开。也不过尔尔。
　　高考结束之后，是一个漫长的假期。晓红也该分配了。然而有一天，我忽然见她在田地里拉架子车。我无法叙说当时的震惊，那一种夹杂着怜惜的心疼，还有兔死狐悲的酸楚。她本来可以留在那座城市的，只要缴纳三千块钱，可是她却拿不出。她朝我笑笑，算作打招呼。我勉强回一微笑，便赶紧走开了。这算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见吧，从此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和晓红面对面过。
　　后来听说她到底被打回来了，发配在村子里教小学，可是她不去，不知怎么进了镇里的初中。我不知道该怎样叙述下去，我无法去体会一个女孩对受命运摆布的不甘与挣扎以及由此而来的屈辱。我想跑到那个衣冠楚楚的教导主任面前大骂他“禽兽”，可是我想这条路也许是晓红自己选的。哦，晓红，晓红。
　　不管怎样，晓红和教导主任的私情成为那些十三四岁的小孩子中间最大的笑谈。我无法想象，心高气傲的晓红会毫不避讳地随便叫住一个学生，“去跟你们*老师说，让他下了课到我这儿玩。”在同学家中，有时家长们会逗那些孩子，“跟青洛讲讲那次你为什么挨***的打。”“怎么回事？”“有天放学了***将一帮人叫到学校的楼梯间用多粗的棍子将他们扁了一顿。”我问小孩子，“他为什么扁你们呢？”小孩子嘟哝着说，“他不让我们乱说。”“你们说什么了？”“$￥%@*&。”
　　晓红不在乎。她依然扬着头，进进出出，带着自信的笑容。她终于带着***明目张胆地回家来了，她的母亲为这个几乎和她一般大的男人准备了一桌酒席，我不知那是怎样的一出。为掩人耳目，他将自己的小儿子认在了晓红母亲身上。
　　我越来越不想听到晓红的消息，可是总有一些我不愿听到的事情吹进我的耳朵。诸如：***贴给晓红家多少多少钱之类。
　　母亲渐渐不再说晓红的好。有一天晓红从边上经过，等她过去了，母亲说，这妮子不管穿什么都不好看，我笑着说，我觉得挺好的呀，母亲说，我从没看她顺眼过，停了停又说，大概是印象住她了吧。
　　但她学历不足，赖在那所中学毕竟岌岌可危。于是，他便送她去师大公费进修，学制两年，工资照发。我暗暗庆幸着，大概晓红这次回来便可摆脱***了。虽然我对晓红并不了解，但是，***不过是她的一块垫脚石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条件允许，她是不会放弃向上攀爬的。果然，今年暑假回去，便听人说她已经结业了，应聘在了我们县城的一家私立中学。
　　晓红的弟弟去年结了婚。而晓红，在这十里八村的名声算是坏了。听说***亲自张罗着给她介绍了一个城东的男子，三十来岁，离过婚，据某些人说长的很丑，不过晓红还是和他订了婚，然而可能是***反悔了吧，他又将它搅黄了。
　　晓红和***就那样耗着。在乡村静谧的夜里，经常可以听到他送晓红归来摩托车嗡嗡的噪声，或者晓红家里大声叫着晓红去接电话的催促声。别样的刺耳。
　　行文至此似乎也可以收笔结尾，然一抬头，灯影下看到无数重重叠叠的晓红。
　　身材瘦瘦的，画着细细的眉毛，涂着鲜艳口红的小婷，那是十六岁的晓红。
　　自动退学到乡镇企业里做工，后来又回心转意想上学了，被父亲当街抬脚踢在背上“咚咚”作响的凤儿，那是十四岁的晓红。
　　火车站候车厅里向人乞讨，容颜美丽的让人心痛的小女孩，那是六七岁的晓红。
　　也许，真的是，明日落红应满径。
　　
　　
　　200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