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从哪天开始，我经常喜欢很晚才回家。打发时间的方法就是一个人在路上边走边回忆。有人说，回忆就是对过去的一种告别；但还有人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我不知道我是在“告别”还是“背叛”。但我知道，“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所以《东邪西毒》里的黄药师才要喝“醉生梦死”。我有一个朋友，她往往记不起来自己上次说过什么，或你对她说过什么；这种状态，我很羡慕，真的。
　　
　　今天晚上，没有月光，我花了很长时间去把方向搞清楚。这对我来说是件艰巨而痛苦的事情。
　　
　　桃花三娘送给东邪一坛“醉生梦死”，东邪希望就此忘掉慕容燕（嫣），也希望西毒能忘掉桃花三娘；慕容燕（嫣）把自己关在鸟笼里，开始盘问东邪最喜欢的女人是谁；瞎子武士放弃了慕容燕（嫣），最后他听到了自己的血从伤口喷出的声音；洪七给浣纱女报仇，为了一个鸡蛋失掉了一个手指。
　　
　　我没法分清谁是谁，没法分清真理与谬误、现实与梦境，就像王菲在《重庆森林》里根本不知道这样一件事：自己私进梁朝伟的家到底是不是在梦游。
　　
　　《东邪西毒》的英文名是Ashes of Time，“时间的废墟”之意。
　　
　　慕容燕和慕容嫣又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时间”。这个机具魔力的东西混淆了所有视听。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发现一件事情，烟的运动轨迹很像时间，曲曲折折，打个弯儿又上升了。唯一的区别就是：时间不可能像梁朝伟抽烟一样呈现很酷的状态。
　　
　　时间造就回忆。所以东邪和西毒都要喝“醉生梦死”。他们的区别是：东邪喝了就忘了很多事情，而西毒却依旧市侩。瞎子武士用死来回避时间的可怕；洪七最终输给了自己执著的老婆，带着她和那匹骆驼闯江湖去了；慕容燕（嫣）成了独孤求败；桃花三娘直到死都在等着欧阳锋，她说：以为自己赢了，其实是输了。因为在自己最美丽的时候，最爱的人都不在身边。
　　
　　“很多年以后，我有了个绰号叫西毒。每个人都可以变得很恶毒，只要他尝试过什么叫做嫉妒。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只是不想别人比我更快乐。”
　　
　　我不知道张国荣在说《东邪西毒》这第一段台词的时候，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或许当时他已经是欧阳锋，但是我肯定，他心里不快活。但我确信的只有一件事：没有一个人想变成这样，但是，时间往往有如此魔力。
　　
　　
　　似乎王家卫很乐意花时间去探讨时间。
　　
　　《重庆森林》里的金城武见到林青霞的时候这样独白：“我们最接近的时候，我跟她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57个小时之后，我爱上了这个女人。”
　　
　　而他见到王菲的时候又这样说：“我跟她最接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我对他一无所知。六个钟头之后，他喜欢上了另一个男人。”
　　
　　很多年之后，刘镇伟开始模仿王家卫，他让台词从周星驰嘴里说出来，显得很酷。
　　
　　我一直没弄清楚这部片子为什么叫“重庆森林”，或者“重庆森林”这两个词放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但可以肯定的是：重庆并没有森林。
　　
　　四月份的金城武每天买一罐五月一号到期的凤梨罐头。要是到时候阿May还没有回来，他们的这份感情就会过期。阿May始终没有回来，所以他说：“不晓得从哪天开始，每个东西上面都有一个日子。沙丁鱼会过期，面包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
　　
　　梁朝伟的空姐走了，走的很决绝，但是后来在超市意外碰见的时候，却是她先认出了他，然后要他为她买单。这种绕口令式的指称也开始让我感到麻烦，但奇怪的是，梁朝伟却不厌其烦的对家里的毛巾、肥皂和玩具狗产生浓厚的兴趣，不时地跟他们聊天，还批评他们改变了自己。其实是王菲改变了他。这种感觉是他在为王菲按摩小腿的时候才自觉意识到的。
　　
　　我们看到王菲在做以下事情：她往他的酒瓶里放安眠药，换了他的毛巾、肥皂，铺好床单，飞机模型在水里搁浅，新的金鱼生活在水缸里……
　　
　　其实，飞机会不会晚点或者取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还在继续，有些东西不能忘记，有些又必须忘记。
　　
　　这样一来，我在回忆的时候常常怀疑往事的真实性，然后又不情愿的在心里说：这些都是真的。接着继续回忆，继续怀疑。
　　
　　
　　这样的回忆并不总是成功的。王家卫没让《花样年华》进行倒叙，而是顺叙。我也惊讶于一惯喜欢戴着墨镜故弄玄虚的他何以简单起来了：平行的线索，流淌的时间，最后故事在梁朝伟把秘密说进吴哥窟的某堵墙之后嘎然而止。
　　
　　“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
　　
　　周慕云和苏丽珍都问了对方这个问题，结果他们谁也没跟谁走。一九六六年，苏也只是到新加坡周的住处拿回了那只绣花鞋而已。
　　
　　张曼玉的皮包和梁朝伟的领带似乎揭示了所有秘密。两个人应该释然了，但结果让我大失所望。他们在时间面前变的何其的渺小。
　　
　　其实，“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在张曼玉多变的旗袍、婀娜的身材和梁朝伟油光的头发、暧昧的眼神后面，他们活得很累。他们怕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根深蒂固，以至于我们的先辈和长辈们要从西方引进思想来解决问题；可是到现在，问题还是问题。
　　
　　“我以为我不会和他们一样，可是原来我会的。” 周慕云说。
　　“我没想到，我会真的喜欢你。” 苏丽珍说。
　　“很多事情不知不觉就来了。”
　　
　　这是时间的鬼斧神工。
　　
　　从一开始看这部片子，我就有个怪毛病：主题音乐响起来的时候，我就有抽烟的冲动。幸好第一次看《花样年华》是班级活动，冲动尽管冲动，我是没处找烟了。现在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在影院看过。不过，也许是因为影院入口处一定会贴着“NO SMOKING“的标记吧。
　　
　　
　　“那是一种难堪的相对，她一直羞低着头。给他一个接近的机会，他没有勇气接近。他掉转身，走了。”　
　　——《花样年华》
　　
　　“在一九九四年的五月一号，有一个女人跟我说了声‘生日快乐’。因为这句话，我会一直记着这个女人。如果记忆是一个罐头的话，我希望这罐头不会过期；如果一定要加个日子的话，我希望是一万年。”
　　——《重庆森林》
　　
　　“十五日，晴，有风。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有血光，忌远行，宜送经解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