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该文已先行发于某处论坛，人物有所改动。前些时日从菲菲处得知欧阳大哥在胡杨林中做了教头，想是应该来此恭贺。
　　谨以此文向鲁迅先生敬礼。在文章选择上因为只有“原创”和“转载”两种，所以暂定“原创”，如果作者后人不悦，请勿追究法律责任，本人删除即是。文中提及子衿先生，决无恶意，实因初次来到这里，并无别友可做品识，万望海涵。
　　
　　胡杨林深处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林中一个曲尺形的大平台，里面预备着清水，可以随时临香。做文的人，傍午傍晚写了诗，每每花四点时分，贴一首，——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首要等到半夜，——靠林外站着，静静地看了休息；倘肯多费一点心思，便可以成就一篇随笔，或者短小说，做林资了，如果再多费些心思，那就能写就一篇不错连载，但这些文人，多是过往客，大抵没有这样闲心。只有做版主的，才留在林内各处版区里，习文弄诗，慢慢地吟月。
　　
　　 我从三月起，便在胡杨林深处贴过一文，林主说，写的一般，怕取悦不了长久清客，就在各版区里胡乱贴几文罢，各版的随风客，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你的原创从坛子里露出，看过确是本日新作，又亲看确有深意，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灌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林主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子衿的情面大，哄赶不得，便改为到客栈里去灌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胡杨林外，专写我的续篇。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林主是一副冷艳孔，版主们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丑宇到林区，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丑宇是站着泡m而不脸红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锦衣，可是又脏又破，似乎总让各版英雄唾骂，总没得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浪声浪气，教人半真不真的。因为他姓欧阳，别人便从胡杨林深处“鸥阳丑雨”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欧阳丑宇。欧阳丑宇一到林区，所有习文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丑宇，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林内说，“清静些，要一席地做文。”便排出九行大字。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摘哪片林叶了！”丑宇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子衿的香帕，吊着打。”丑宇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香不能算偷……窃香！……习文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色”，什么“性也”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丑宇原来也有相好，但终于没有成就好事，又不会哄人；于是愈想愈晕，弄到将要独身了。幸而写得一手好文，便博得林主好感，弄一闲散的职混。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色贪香。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习文，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习文的人也没有了。丑宇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别的林区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瞎编；虽然间或没有现文，暂时记在回复上，但不出一月，定有下文，从版区上添加了丑宇的名字。
　　
　　 丑宇习过文，苍白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丑宇，你当真自个写的么？”丑宇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mm也捞不到呢？”丑宇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色即是空，空亦是色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林主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林主见了丑宇，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丑宇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散客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泡过m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泡过m，……我便考你一考。m怎么泡的？”我想，穷色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丑宇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说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法应该记着。将来做版主的时候，人气要用。”我暗想我和林主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林主也从不将泡m当回事；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蜜语柔言的么？”丑宇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林枝，点头说，“对呀对呀！……泡m是有四个字的，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丑宇刚用指甲夹了枝，想在园内比画，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各版散客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丑宇。他便给他们续言，一人一句。散客听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贴子。丑宇着了慌，伸开五指将林叶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习文，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散客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欧阳丑宇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林主正在慢慢的清版，消了回复，忽然说，“丑宇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篇文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习文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林主说，“哦！”“他总仍旧是泡。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泡到子衿家里去了。他家的老公，泡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字据，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林主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清他的版。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篇新作，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贴一习文。”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版内一望，丑宇便在胡杨林内里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贴好一篇。”林主也支开了林叶，一面说，“丑宇么？你还欠十九篇文呢！”丑宇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文，林币要多。”林主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丑宇，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泡，怎么会打断腿？”丑宇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林主，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林主都笑了。我看了文，确也不错，放在保存里。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个大字，放在回复里，见他满目困钝，原来他便用这手写全的。不一会，他回复完，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丑宇。到了年关，林主删除低贴说，“丑宇还欠十九篇文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丑宇还欠十九篇文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丑宇又到哪里泡m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