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之变1 |
第一变
萧竹在半夜醒来的时候听到了敲钟的声音。声音让她联想到寺庙,继而想到那首著名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一片钟声到客船。”夏天的夜里有蝉叫的声音,拉开窗帘,外面灯火满天,打开窗子,还有起伏的人声与音乐的声音,眼前的景分明不是那个景,声分明不是那个声,却让萧竹第一次很亲切地感受到了那句“江枫渔火对愁眠”。好一个对愁眠。甚至连暂时窝居的这间房子,都让她生出了“客船”的飘忽晃悠之感。
她在这个城市已经呆了三个多月了,近一百天的日子,她奔波流离于各种职业介绍所,却最终没能够确定一个合适的职业。中文系的女才子,即使还是佳人,真的要找起工作来,却不是那么容易。在乎才子的未必相信她是才子,在乎佳人的人又未必适合她。很多次她可怜的目光渴望与某位主官达到一种交流,可那种幸运终究没有发生。
萧竹叹了口气,突然想起叹气是会让人容颜早衰的。她忍不住走到床头柜前拿起镜子,在台灯和街灯的隐射下,萧竹的脸是清秀而娇好的,但她却看到了眼角边一条细细的纹理,细细的,宛如一条鱼,游进了皮肤的深水里,游进了细胞的间隙,让萧竹陡然生出了几分怅然。明天,明天会是什么样呢。明天,市里的三中同意让她去面试。
早晨的阳光透进窗子的时候,萧竹的眼睛已经睁开。她从衣架上取下一套淡蓝色的职业装,把头发简单地梳成一个马尾。把镜子靠近自己的面孔,她看到了自己的毛孔,毛孔里张扬出夜的腐朽味道,她走到公用的卫生间,用水仔细冲洗脸庞。一个身穿汗衫的女人正在把她那头乱糟糟的头发伸到水龙头的下面。她把水开得很大,水花弹在油腻腻的水泥案上,弹到了萧竹胳膊上,萧竹皱了皱眉头,女人丝毫没有察觉,萧竹终是也没有说些什么。
大都市从五六点开始就热闹起来。这与萧竹的老家,南方的一个小城市是不一样的。在那里,即使到了八九点,路上的行人也是稀稀疏疏着,懒散着。而这里的街道上只可见行色匆匆的人群,似乎眼前的人与景都与自己没有什么关联。萧竹所去的学校离她住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她从地图里艰难地找着那个地方,在地图背后密密麻麻的车站上找着适合的车,虽然要转三站,却比打车要便宜至少十元钱。汽车在平坦的公路上奔驰着,萧竹目视窗外,构想着今天面试的情景。
三中是重点中学,大门前蹲着两只石狮,很有效仿清华的嫌疑。走进校门的时候,她恍惚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其实萧竹一直不能很明晰地把从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分开,甚至不能够说得清除了环境的变迁自己到底改变了什么。此时此刻,她还有些恍惚自己为何站在这里,站在这来往学生老师模样人里的这个穿着兰色衣服的女子,这个下意识地用胳膊遮掩太阳光的女子,难道就是她?她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
身边几个学生模样的女生说着悄悄话从她身边走过,她们的眼光闪闪烁烁地经过她,又凑在一起说起什么。她知道她们一定在琢磨她到底是学生还是老师,那她们的结论又会是什么呢?萧竹在心里好奇着。
面试的地方在三中的学院楼。萧竹此时已经无心打量这所学校的布局,几经问路后,她到了学院楼的1203办公室。她冲一个看上去很和气的中年妇女点点头,微笑说,“老师,我是来面试的。”那个中年妇女朝她看了看,指指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说,“他就是面试的主负责人。刘主任。”萧竹朝他笑了笑。那个中年人很认真地打量着她。那是一种老师式的打量方法,似乎在判断这个学生的潜力、天赋以及用功的程度。这样的打量让人很放心,很舒服,因为脱离了性别,脱离了年龄,单纯得只剩下打量。萧竹安静地回视着他,心里有一点沉甸甸的希望。“给我们背首诗吧。”刘主任出其意料地对她说。她站立着,亭亭玉立,她突然就想起了昨天晚上想起的那首诗。她生来就有清脆的声音,于是当着一屋子老师的面,她就权当自己还是学生。她背诗的声音是从容地,甚至还有些深邃,她仿佛看到了落下的明月,看到了啼叫的乌鸦,看见了坐在小舟上的自己,看到远处的寒山寺。只有四句,不多不少,但就这短短的时间,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在了她的身上。
安静是一种无言的尊重。安静过后,便是鼓掌。“你先回去吧。”刘主任善良地说,“我们知道你的联系方式了。”萧竹疑惑地问,“就这样完了吗?”旁边哪个中年妇女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傻丫头,你的资料上写的很清楚,你是要应聘语文老师的嘛。够了够了。”萧竹的眼里忍不住露出欣喜,她连连给几个老师鞠躬,刘主任笑了笑,说:“好了,回去准备一下,下星期来上班。其他事情来了以后说。”
走出学院楼的萧竹,这些天来第一次注意到天是那么蓝,白云是那么美。她轻快地哼起小曲,就要从一名无业游民变成一个重点中学的人民教师了,这变化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奇异,甚至有一种冥冥中注定的感觉。她知道,其实到这所学校任职是非常不容易的,这所学校素有“中学清华”的美称。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打动了几位老师。她不由想起了前一天夜里莫名的醒来,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她无不感激地想着。
第二变
这天已经是星期四,距离下一个星期,只有三天。三天,足可以高枕无忧的三天。萧竹兴奋地给远隔千里的父母打了一通电话,奢侈地用完了原本用到月底的卡,还准备去给自己买一套衣服。她突然想到学校应该会安排住宿的地方吧,突然有些心烦意乱地想怎么自己当时就不问清楚了,工资是多少,房子怎么样,吃饭怎么解决……她这才想起来刘主任说的那句“其他事情来了以后说”。于是便释然了些。
三天,三天就是七十二个小时,就是四千三百二十分钟,就是二十五万九千二百秒,就是这样数量庞大的一个个瞬间。在每一个瞬间里,都有许多活动的静止,喜悦的忧伤,洁净的肮脏,生的死,白的黑,晴的阴,圆的缺……萧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如果意识到的话,她也许就会多几分沉重,少几分轻松。
萧竹不曾料到,在她逛超市的时候,居然看到了大学的同学杨柳。她不是回家乡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此时的杨柳可今非昔比。学校里的杨柳就善于打扮自己,只是脂粉已经不是那个脂粉,衣服已经不是那个衣服,味道已经不是那个味道。杨柳的衣服萧竹在国际大厦里见过,打完折三千左右,身上散发的味道已经不是当初滚珠香水的,而是一种带着甜味和自然气息的香味儿。杨柳从头到脚打量着萧竹,评价就上来了,“你看看你看看,这头发,直楞楞的,大街上还有你这样头发的吗?你看你这衣服,这不是大学时候的吗,现在还穿着,以为你还是学生啊你?你看你这鞋子,天啊,还有穿这种跟的吗,我妈都不会穿。……”见萧竹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杨柳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太不给人留面子了,她的声音温和起来,“其实啊,我真是为你好,我自己也是自己摸索出来的,结果呢,碰得满头是包的,我一见到你,就激动,你可别见怪啊。”萧竹原本有几分反感的心里立刻被一种感动所代替,这个杨柳她是知道的,人确实不坏,是个古道衷肠的女孩子。不过她也奇怪,短短几个月,杨柳怎么就变化这么大呢?
坐在咖啡厅里,杨柳优雅地用涂着银紫色指甲油的手端着杯子。此时的萧竹也有些兴奋,就把自己到三中求职的经过给杨柳叙述了一遍。杨柳听得很仔细,让萧竹小有了几分成就感。不过听完以后,杨柳却并没有给予萧竹所等待的肯定,她把小银勺在咖啡杯里搅了搅,很权威地下了一个结论:“你的思路就不对。”
“不对?为什么不对?”萧竹疑惑地问。
“你呀,还停留在九十年代,你以为重点中学就是金饭碗啊,你以为‘一人为师,全家光荣’啊?那个时代早就已经过去了,小姑娘。在这里最缺的是什么,是房子,是钞票。你可别说我俗啊。我知道你清高,上学的时候就喜欢写些诗啊散文的,可是,萧竹同志,你能把它们当饭吃吗?你愿意和一堆妇女挤着争水龙头吗?你愿意就这样被生活磨成一个憔悴不堪的老太婆吗?当然不!所以,你就应该目光长远些,创新知道吗?要自己给自己设计?”
萧竹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走吧。”杨柳风风火火地拉着她,就往外走。萧竹问,去哪里啊?杨柳说,到了就知道了。
“我不去了。”萧竹固执地说。
“为什么,带你去见几个朋友。”
“不。我还有点事,真的。”萧竹认真地说。
见拗不过萧竹,杨柳只好放手。“你呀,还是那么固执那么清高。”她夸张地叹叹气说。
和杨柳分手后,萧竹并没有回家。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闲逛着,一开始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她突然有些烦躁,一种从心里迅速流窜到全身各处的烦躁,让她有些不安,有些慌张,有些无所思考,有些莫名伤感。她走进一个很气派的商厦。里面四壁辉煌,到处亮堂堂的。她看到有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幽雅地坐在一个柜台前,试着指甲油,她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和干干净净的妆容让人看着很是舒服。萧竹却更加不舒服起来。她突然想起了母亲,那个应该也是和眼前女人年龄相差不大的母亲。母亲到这么大都没有用过超过五块钱的内衣。她的心猛的一揪,陡然觉出了一股算算的委屈。商厦里的东西突然变了形地展示在她眼前,她狠狠地回视着它们,仿佛不快乐的心情都是它们强加的一样。
原来,快乐与不快乐,就是那么短的距离。人心的变化,又岂需沧海桑田的时间?
第三变
突然下雨了,暴雨。在这座以干燥著名的城市,暴雨来得仿佛是一个预谋,一个故事发生的前兆,一个人生的活道具。
萧竹被困在了雨里。准确地说,是被困在了雨中的车里。
可能是因为暴雨的原因,车不知从哪个地方就堵了,长长的车流,在雨水的冲击下,在夜色的映射下,向被打湿了羽翼的蝴蝶,笨拙地静默着,挣扎是车上的人群。
人的心又怎能经受得了这样无谓的等待。即使是有心的等待都让人烦躁,这突如其来的等待,没有收获没有结果的等待,又怎能不让人心烦意乱。虽然下着雨,一些人已经按捺不住地吆喝着开门下车。于是三三两两的人就从车里边咒骂着天气边冲到雨中,还有一些车不开车门的,只见人如动物般跃身从窗口跳出来。萧竹本来不是急性子。可今天的她显然有些烦乱和反常,她不时把头伸出窗口。与她所在的公交车道相邻的道上,私家车跑得甚是欢畅。雨中的道路于它们而言仿佛是经过润滑的通道,更多了几分奔驰的神气。她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过于忧伤,让她身边的男子不由又多看了她几眼。
其实也不是因为这一声叹气,而使夏宇宙多看了她几眼。萧竹从雨中上车时,她被雨淋湿的衣服所包裹的曲线,在光线并不明亮的公交车上,依然吸引了好几个男子的视线。夏宇宙已经打电话给自己的司机让他来这里接他了,可说真的,身边的这个女子却让他觉得漫长的等车生涯并不是那么寂寞难耐。女孩有双很清澈的眼睛,有孩子样的控制不住的焦躁,有不安分的思想——这些,在夏宇宙阅人无数的眼里都十分清晰。夏宇宙今天坐公交车的目的,是因为,一个月前,他的妻子,在乘公交车上班的途中,因为车祸,死于这里。而他,一直为自己没有关心到她而内疚。
司机打电话来告诉夏宇宙车已经驶过交叉口了,只要夏宇宙一下车,想办法到旁边的那条行车道上等着就可以了。夏宇宙迟疑地看了看身边的女孩,想了良久,问:“你是不是急着回家啊?”
萧竹确信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后,点点头说,“回去晚了他们就不开门了。”这是个事实,那家房东是很苛刻的,十一点以后回去一律拒之门外。
“我要下去到那条道上坐车。刚刚听你买票似乎和我在一个地方下车。要不,你和我一块?”夏宇宙尽量把声音放得比较柔和,让人听起来放心些。
萧竹偷偷打量夏宇宙。那是个还没有发福的中年男人,一个普通的男人。只是这个男人,有很熨帖的头发和很严谨的衣着,她注意到男人的皮鞋擦得很亮,是那种软皮的质地看上去很好的皮鞋。她往外面密集的车流看了看,正好看到对面车窗又有一个人跳下车来。看着夏宇宙没有一丝邪念的双眼,她点了点头。夏宇宙站起来对前面司机说开一下门吧。售票员回头看了他一眼,门迟疑了一下开了。夏宇宙和萧竹跟在前面几个人面前,下车了。
仍然飘着雨的天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恍惚和梦幻。其他的是声音都显得空灵而遥远,萧竹觉得自己木木的,迟缓的。她不知道是怎样跟着男人走到了一辆白色的车面前,她看到车后面有“BWM”的标志,却也不知道是什么车。上车了,车开了,她安静地坐着,宛如一个梦游的孩子。
车门关着,空调开着,音质很好的音箱里传来很好听的恩雅的歌曲。外面的世界的喧嚣被车窗隔离着,只能看见已经躁动的车流和不断跳下来的人影。而这一切,似乎是那么遥远。白色车在车道上平稳地奔驰,几乎听不见噪声。
下车的时候,夏宇宙塞给她一张名片。白色车和那张男人临别时的笑脸渐渐模糊在萧竹视线中,却定格在某个角落。
人生的转折往往就是那么一个表情。因为那个表情而带来的以后,其后,再其后,也许就是生命的全部。来得那么浅薄而渺小,铺展开来,却无边无际,繁盛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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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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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到底追求的是什么?在这篇文章中又再一次的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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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松杉树 |
Re:瞬间之变1 |
回复时间: |
2004.07.14 19: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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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最近读的较好的网络小说,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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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
free_me |
Re:瞬间之变1 |
回复时间: |
2004.07.15 04: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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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个的变化令人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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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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