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面
　　
　　 攸素离开小镇的时候已是深秋。叶子在车窗两旁呼呼而过。墨绿渐渐退去，山显得单薄了。
　　
　　 青山送她到车站。一路无语。那男人紧蹙的眉头让她揪心。有些人，离开便意味着决绝；而他们，离开却意味着更长久的想念。
　　
　　
　　 小镇是南方的小镇。攸素从小生长在北方城市，对小镇的向往始于外婆的描述和电视画面。父母都是市地质队的，工作的限制，让攸素从小与外婆住在一起。地质院的单元房。整楼就只有几个小孩，多是父母不在身边。攸素的记忆里，外婆的模样最清晰。有时，会突然记不起父母的五官。他们一年难得有几天休假。
　　
　　 妤是攸素儿时的伙伴。她爸爸是攸素爸爸队里的化验员，攸素的爸爸是队长。妤的妈妈是附近供销社的副主任，年轻漂亮。攸素常常抱着毛绒绒的狗狗，幻想着自己长成陈阿姨的模样。波浪发型，滑润的身材，还有长裙、白色高跟鞋。尽管攸素长大以后从没穿过裙子和高跟鞋。
　　
　　 攸素是楼里几个孩子中最漂亮的。外婆曾是女子学院的老师，教礼仪学。她的一颦一笑，总是那么的优雅。陈阿姨常说，攸素有了外婆，不愁嫁不出去。陈阿姨每天花枝招展地出去。碰见攸素，都会捏一下她的脸蛋“攸素越来越俊了哩。水灵灵的。”攸素坐在车上，回想起来，还觉得脸上阵阵怡人的香气。
　　
　　 外婆是南方女子。攸素看过外公年轻时的照片，穿军装，一脸正气，不英俊，却是那种看一眼便觉得可靠的男子。外婆随着他辗转了北方几个城市，最终却一个人留在苏城——外公的故乡。文革中外公不忍连累家人，跳进滚滚的黄河。外婆说，他总是那么的洁净、清高。攸素想，以后自己就要找外公那样的男子。攸素喜欢听外婆讲他们在南方的故事，她想象着南方大学的模样，有山，有水，木棉花在4月开满校园，兰花楹在夏雨里飘落。那是怎样的一种景致。苏城是个工业城，看不到柔和优雅的树，苏城最多的是松，各种各样的松。
　　
　　 18岁的攸素考上南大。外婆高兴了。她说，那是我和你外公的母校，现在不知道什么样子了，真想去看看。其实，攸素就是为着外婆去的。她早就知道那是外公外婆的母校。攸素很想妤也去那个学校。许多年前，发生了一件事，让她和妤离得很远，最后失去了联系。
　　
　　 陈阿姨的肚子大起来的时候，院里的人们在背后议论着她，说她是“破鞋”。攸素没弄明白“破鞋”是什么意思。陈阿姨还是花枝招展地走路，挺着肚子，依旧是那么漂亮。后来有一天放学回来，攸素看见院里停了一辆急救车，许多人围着，几个穿着白大褂的把陈阿姨从楼上抬下来，她的雪白的裙子满是血，红红的映入攸素的眼帘，如一朵朵绽开的木棉花（到南大时，攸素才知道，自己其实早就见过木棉花了）。陈阿姨脸色雪白，睁着大眼睛，望着攸素，远去。攸素在那时突然地感觉到害怕，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了。陈阿姨再没回来过。他们说，她死了，是自杀。他们说，她被抛弃了，是供销社主任干的好事。他们说，她背叛了丈夫，应该受惩罚。他们说……攸素看着妤跟着他爸爸离开地质院，他们再也没回来过。攸素总是觉得，那些事情像是书里的记忆一样，那么清晰，又像是故事。就像她和青山的爱，那么清晰，却也像故事。
　　
　　 外婆陪攸素去了南大。9月的南大，凤凰花覆盖。外婆说，那是南大的最大特色，在北方是见不到的。攸素满足地喜欢着这个南方学校。班上几乎是南方人。只有她和一个宁夏女生是北方人。同学对她来说都是新奇的。他们许多人皮肤黝黑，女生多数长得小小巧巧。她默默地观察着他们。她在那些女生中，属于高个子，164。古文教授有一次叫她回答问题时，突然说，不错，面若桃花，攸素是南方哪个城市的？
　　
　　 攸素想起外婆的城市，便说“夏城。”教授居然信了，还说起了夏城的一段故事来。他喜欢的女子，夏城人，那女子面若桃花，身姿优雅，是他的学姐，他常常看着她与她的男子（教授说，用你们现在的说法，就是男朋友）坐在木棉树下学习，喜欢着，默默地看着……攸素觉得教授十分好玩，她想象着外婆的模样，也许教授那时暗恋的正是外婆。教授说，为了那个女子，他还专门省下生活费，去了趟夏城。他描述了夏城的小镇，还有山。让攸素兴奋不已。
　　
　　 攸素就是在大二暑假一个人去夏城时碰见青山的。攸素在夏城的车站里买了张地图，想去文昌阁，外婆说过，那里藏有朱子的亲笔书稿。她站在太阳底下等车子，远远看见一个人对着她微笑，她觉得奇怪，这里并没有认识的人，而那人的样子又觉得熟悉。那人便是青山。青山和攸素是一个年级的。他告诉攸素，她有一种夏城女子所没有的气质，所以他一直不相信她是夏城的，今天才发现原来真的是。攸素笑了。青山带她去了文昌阁，还去了天成寺。那些山，那些水，都是攸素从未见过的。巨大的岩石之间，一道细细的缝，仅容得下一个人厕身过。水从缝隙间滴答落下，似间断又像细长绳子，没有破绽。她告诉青山，其实自己不是夏城的，只是来寻找外婆的故乡。
　　
　　 在青山的小镇，攸素见到了外婆描述下的人们和景致。山与山连绵，不高，似一弯一弯的丘陵环抱着小镇。小镇坐落在一方平坦之中。小河流从镇外的稻田穿过，清澈盈蓝。人们三三两两在稻田、小菜圃里劳作，连阳光都特别的温和，丝毫没有炎热的感觉。抬眼望去，山脚直至山腰，有一片一片的树。青山告诉她，是柑、李还有桃。桃是他们镇的镇宝。而且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胭脂雪”，据说是成熟以后如美人颜才得名的。
　　
　　 每年的春天，白色的李花还未开尽，桃花便整片整片地点缀其间。粉粉浅浅的红，淡淡的味，把整个镇环绕在粉红的烟雨中。
　　
　　 曾祖母穿着素蓝歪襟衣服，裹着小小脚。笑起来眼睛眯成细细碎碎的纹，慈祥得像朵皱菊。她说话的声音也是细碎的。第一次见着攸素，她就是眯着她那双慈祥的眼睛，抚摸攸素的手，细长而慢地说“小细妹，我们家青山带回来的小细妹。长得比胭脂雪还水咧……”她用的是方言。攸素只能使劲地对她笑，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青山的父母是小镇上最普通的农家夫妻，都是一副善良的模样，没有太多言语，种一大片的桃，供青山上大学，青山是他们的独子。他们对攸素十分疼爱，那是攸素从外婆那里才能感受得到的爱。
　　
　　 和青山在一起，攸素感觉舒适而安全。而且，外婆也很喜欢青山。攸素大学毕业和青山回到小镇教书。她对外婆说，就是喜欢夏城小镇的那些桃花和桃。外婆没有阻拦。她的攸素，和她一样的倔强。
　　
　　（二）桃花
　　
　　小镇每年都有桃花节。要从镇上已结婚未生子的女子中选出一位桃花女，作为镇上女子的榜样，并在桃树结果时品尝第一个最大最熟的桃子，以望来年生个胖小子。桃花女在小镇人们的眼里是神圣清洁的。而她生下的孩子，将会成为这个镇的宝贝。
　　
　　攸素嫁到小镇的那年冬天，他们正在选。攸素理所当然成了候选人。学校的孩子都说攸素老师会是小镇最美的桃花女。
　　
　　攸素长年穿着素色的裤子，淡粉或淡紫的上衣。瘦瘦的身材显得高挑修长。攸素刚来的时候，邻居们争先来看她，他们说“让我也瞅瞅，城里来的漂亮细妹。”“城里来的老师就是不一样呢，看人家脸多白多好看。”……
　　
　　那个春天，桃花开得艳。在攸素见过的几次小镇春天里，是最不寻常的。所有的花似乎都争着在同一个花期开放，它们满树满树地绽放，极力地把花骨朵儿撑得更饱满些，极力地在同一个时间里吧嗒全绽开。那些深红色的花，在春雨之后，像极了小时侯外婆买回来的翠翠欲滴的樱桃；那些粉红的花，让攸素想起了小时侯和妤一起玩的穿粉纱裙的芭比娃娃。
　　
　　邻居的孩子带她去看花，踏春。镇上的孩子都喜欢攸素，喜欢外来的会说好听的普通话的老师。青山总是依她，把攸素当成孩子，任她和孩子们去逛街，去山里看桃花。他只要那么轻轻地微笑，没有说话，攸素就觉得什么都懂了。他说去吧，路上小心点。攸素就是喜欢青山憨憨的笑。
　　
　　他们在桃花园里跑。孩子们说，只有把桃花抖落掉一些，结的果子才会又大又多，不然都只有小桃了。在桃花园里，攸素看见一个披着头发的女子，那样子让她想起了陈阿姨，白色的裙子，红色的花。她问孩子那是谁。孩子们都哄笑着说是疯子。邻居小孩偷偷告诉她，那是前年的桃花女，因为生不了孩子，疯了。
　　
　　攸素问青山关于那个女子。青山的妈妈说，是镇上一个无赖的老婆，从外地买来的，不能生孩子，被丈夫逼疯了。攸素很奇怪，那是怎样一个女子，有这样的命运。
　　
　　
　　当然，选桃花女还有一个条件，就是桃花开的时候，在入选的人家里插上同一棵树上采来的桃花，看哪一家的最后凋谢，那一家的媳妇便是桃花女了。
　　
　　攸素把分来的桃花插在水晶玻璃瓶里，洒上一些白醋。那花，便绽放了几个星期都不败。小时侯外婆就是这样喂她的百合花的。
　　攸素选上桃花女的那天，镇上的女子都到他们家来。那些女子，大多没念过什么书，都喜欢攸素，更喜欢听攸素讲城里的事。
　　“白醋，桃花，呵呵，白醋，桃花……”攸素觉得那声音有点熟悉。
　　
　　“疯女又在说疯话了，白醋跟桃花什么关系啊。真是可怜，疯了还挨打……”她们说。
　　
　　“呵呵，孩子，孩子，桃花，桃花……桃花开了，孩子死了，死了死了……”攸素跑出去看，她呆了，那脸，分明是陈阿姨轮廓，是攸素朝思暮想的妤！
　　
　　攸素不顾那些女子的眼光，搂住妤。
　　
　　“攸素老师，你怎么了？她是疯子，不要动她！”她们齐声喊她。
　　
　　攸素不知道，小镇有个诅咒，正常人和疯子太亲近，便会感染上她的症状。
　　
　　妤拉着攸素的头发，放进嘴里，“孩子，桃花，桃花，孩子，……”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什么都不懂了。
　　
　　
　　攸素每隔几天就去看妤。青山的奶奶和父母都有点害怕。他们害怕小镇的诅咒会降临到他们家。青山抚慰父母，那只是传说而已。
　　
　　但，到第二年的春天，攸素的肚子依旧平平坦坦，不见动静。新的桃花女又选出来了。人家一到桃花凋落，便挺着肚子在镇上摇晃了。
　　
　　镇上的女子渐渐地不来找攸素了。她们都觉得攸素被那疯女感染了。
　　
　　奶奶有时在灶前跪拜了半天都不站起来，把攸素吓坏了。
　　
　　攸素对青山说，我们去医院检查吧。
　　
　　她已经决定了，如果是自己的问题，她就离开小镇，带上妤，回到苏城。
　　
　　（三）离
　　
　　两年了，她和青山在小镇中学教了两年。攸素真有点舍不得那些孩子。他们总是把最好看的桃花折下来，给她。他们总是把摘下的第一篮桃，给她。他们带她认识了山里的花草，小鸟。他们还跟她一起去看妤。
　　
　　攸素依然决定离开。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对青山说，“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你的妻子可能曾经生活在环境污染极严重的地方，已经没有生育能力。还患有极严重的皮肤病。可能会影响你们的夫妻生活。”
　　
　　攸素对青山说，如果有来生，我不要出生在苏城，一定在夏城，再来找你。你一定好好地找个妻子，生儿育女。奶奶和爸爸妈妈需要你。
　　
　　
　　妤在她身边静静地睡着。嘴里还含着一颗糖。她的脸红如胭脂，红白相匀，如果就这样睡着，她依旧那么漂亮。她们正在开回苏城的列车上。
　　攸素想象不出外婆见到她，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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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老去的时候，你在哪里？
和我一起去捡那片掉了的树叶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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