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寒夜里看雪……”
　　一个冬日阴冷的午后，这样的歌声回荡在耳畔，使我坠入往事。我皱缩在矮小阴暗的屋子里打着冷颤。阴冷，使我想念温暖，并试图搜寻记忆中阳光的温度。其实，在这阴冷的午后，我除了回忆，也不可能做点别的。回忆像阴沟里的水一样忧郁颓败地流淌。
　　我出生在1983年11月，具体的日子连我老妈也说不清，更不用说我了。因此，我算是生不知何时。虽然我喜欢这种神秘，但发生在自己身上却十分不妙。谁愿背着一个解不开的谜呢？很多年后，我常常自嘲生活的惘然与不可知性在出生的那一天就决定了。不然怎么会没人记得我出生在哪天而给我一个残缺的开始。
　　83年是一个尴尬的年份。出生在这一年的我无法定位自己。我没有搭上60年代或70年代的班车，我的童年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哀痛崎岖，也没有早早就学会人世的变幻法则。因此，我才会在成长的岁月里始终迷糊着。直到今天，仍只是在生活的迷雾中团团转，摸不清明日的方向。而说我是80年代的孩子实在有点冤枉。我没有别人所谓的生活在蜜罐里，那种有许多玩具与关怀的幸福童年于我而言只是一种美丽的传说——可闻不可见。童年时，我时常看着锅里稀得可照人影少得连蚂蚁都淹不死的粥拼命地咽口水。或者是面对空荡荡的墙壁眼巴巴地盼着日子快点过去。如果硬着童年还有留给了我财富，那可能就是那时积淀的亲情时至今日仍然醇厚。
　　可以说，我形同弃儿，一个被时代抛弃的弃儿，在时间的裂缝里艰难地生存。也因为如此，我的回忆是浅薄的，登不上大雅之堂。但是，它又有那么一丁点儿的隐痛，让人不胜吹嘘。至今还有残存的阴影。
　　我极端害怕孤独。童年时的阴影刻骨铭心，以致我在一个人的时候常常想起孩提时的恐惧，每每噤若寒蝉。童年，我总是被锁在家里，独自一个人，连可以做伴的小猫小狗也没有。空荡荡的大屋子里只有我一个活物在捕捉屋外的一切声响，希冀有人来打开这扇紧闭的大门，然而，失望是必然的。那些声响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虽然都经过了身旁，却与我无关。在希冀与失望中，我不停地胡思乱想，想得精疲力竭，神情憔悴。所以，现在的我要不就沉默着，要为就胡言乱语。
　　但不管如何，既定的命运是无法改变的，困顿的现实使父母没有精力更没有时间去照看我。我也没有了偎依在父母身畔的机会。那扇大门终究是生硬冷漠地紧闭了五年，直到我入学。
　　也许是出于某种渴望吧，我相信学习好可以让我不再孤独，学习好可以让我有了面对人世的勇气，学习好可以让我倍受关注。但是，我得到的依旧是失望。也许是我做得太好了，所有的人都对我万分放心，也认为我取得的成绩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上，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想做个纯洁的孩子，顺利地考上某所大学，按标准的范式生活着。但是，这种想法简直是异想天开。骨子里流的本就是叛逆的血，又怎会循规蹈矩呢。在同学之间，我的优异使我成为一个特殊的个体。我高高在上，独饮清风，没有跟我同行，我踽踽独行在长大的路上。我不停地失望，一再地失望。
　　家人表示想让我转到县城读书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离开家乡这个让我心痛又心伤的地方。一去十年，至今仍在外飘泊。
　　我一如既往地相信学习好可以是个契机，而也一如既往地倍受孤独，甚至屡受欺凌。面对欺凌我总是礼让，可惜野蛮的行径不会因你的礼让而停止，而只会变本加厉。所以，那一天，我捉起了桌腿打破了别人的头。而事情出乎意料地往好的方向发展。没有人指责我，也再也没有敢小觑我，以为是捏软的柿子。
　　童年像一场梦游，从踏入到走过都毫无知觉。但成长的隐痛又是怎样的真实，孤独寂寞，没有人帮你，没有人陪你，也没有人让你懂得。以致我虽然迷惑，却从不敢设想从头再来一次，谁知在从来时，我会遭受怎样的创伤，会背离原来的梦想多远。我曾经也是个好孩子，好得接近神的存在，让现在的我感到自卑。一切改变的契机就是那是打人。虽然我并没有因此变得怎样，但却让我一直认同的规则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我的人生发生了地震。一出生就被灌输的思想都坍塌成了废墟。废墟在现实中没有任何意义。因此，不可否认，我以后的玩世不恭就是在这时埋下了因子。
　　
　　我长久怀念的歌手黄家驹在一首歌里唱道：“可否再继续发着青春梦／不知到光阴飞纵／道理没法听懂／ 一再落魄街中／十个美梦盖过了天空／温馨的爱渗透了微风／热爱竞逐每秒每分钟／轻轻一笑挫折再用功／逝去日子　经过多少／逝去日子　打算是多么远／不知道努力向上闯不断／可否会冲开波折／步履没法歇止／失意又再开始／十个美梦哪里去追踪／温馨的爱哪日会落空／面对抉择背向了初衷／不经不觉世故已学懂／逝去日子　拥有多少／逝去日子 失去是否改遍……”。的确，日子消逝了，什么能留下呢，青春的梦想实现了多少呢？
　　在那段日子里我们个个志比天高，清华北大随时挂在嘴边，似乎探手可得。也许，我们在一段很长的日子里把清华北大当作了梦想，但有几人坚持到了最后呢？清华北大成了未尽的梦，岂能了无遗憾。但是，在更多的时候，我们无能为力，纵使悔恨，纵使呼天号地，也不能改变现实的分毫。
　　这个道理我在很早以前就明白了，但却没有对我的生活有过益处。至多让我更有哀痛。83年出生的我自始至终茫茫然。我所秉持的东西屡受冲击。今日看似对的，明日却是错的；明明是黑的，却又可能是白的。我们有不变的信念吗？没有。神不断地确立，又不断地被打倒，最后谁也不信谁。社会日新月异，我头昏脑胀。的确，我曾确信衣锦还乡。因此把许多祝福与问候都留给了明天。时不我予，势不我待。在青春岁月的那几个年头，我频繁地看到死神在我的身旁徘徊。亲人一个一个地离去，或悲伤，或麻木，或无奈地。我双目空洞地停留在那被白布覆盖的灵魂，阴冷潮湿。我如行尸走肉，似乎无声无息，内心的沉沦与动荡在另一个扭曲的空间如熔岩般喷发。一切都成了灰烬。多年之后，我再次回想起时，仍是何等的伤痛何等的无奈。
　　不知我的经历属于个体化还是大众化。但我相信这种感情是普遍的。我们是矛盾的双重体。理想与现实始终不能统一。我们追求性灵，崇尚诗人气质，也萌发了写诗的渴望。但是，在另一方面，我们却不断地垢骂，将诗人斥之为狗屎，自嘲背负着臭皮囊。我们想要有所创造，却没有把帽子扔过墙的勇气。
　　我不愿提起往事。回忆会将事情夸大，让自己越发迷恋，于别人于将来没有半点的意义。你或许在别人的故事里淌着泪，别人却不会在你的回忆中流泪。将来是过去某一天的简单重复，说起总是让人伤心。我的确不想说往昔。但是，在算计着将来的同时，我不可避免地会想起往事。昨日真的过去吗？
　　我从不相信这种说法。我知道，往日的懵懵留下了浓浓的阴影在心底游荡。现在的我从不敢游泳。一走入水中，就会想起儿时掉进水里的恐慌。无助，如六月里的凉茶直达心腑。我会惊慌失措，忙乱地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但是，谁能把我从这漩涡里拯救出呢？其实，哪怕只是一根稻草，也能给漩涡中的我最大的安慰。
　　我在写这些文字时，正逢冷空气南下。阴冷从门缝，从椅子底下丝丝袭来，令我如同坠入了冰窑，手脚不停地哆嗦着。写出的字也潦草得很。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冷多了。报上说，这是二十年来最冷的一年。我不由想起了多年前那种渗透骨髓的阴冷。很多次，我都在恍惚中以为又坐在亲人的病榻前，坐在那抔荒草萋萋的黄地堆旁……我想这也是可能的，我全部的意识都已归去，在凭悼那些被掩埋的灵魂。我在慢慢地流着泪……
　　事实上，我对死亡怀着巨大的恐惧，但又偏执式地迷恋着。我恐惧自己死后也成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丑陋不堪。任一袭白布就掩盖了曾经的荣光与耻辱。或者说，自己那曾经真实的存在。但我又时常在想，在死亡的威胁下，我或许会想起那些未了的遗憾。我想我可能会焕发所有的潜力，去寻找那些不敢想像的梦想。比如攀登珠峰；比如穿越撒哈拉沙漠；比如听一次阿炳的《二泉映月》。或者做些能够在别人茶余饭后残存的东西。我又想，所有的一切都可能只是废话。在我知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刹那我就崩溃了。我会怯懦得猪狗不如。
　　矛盾就是影子，相随相伴。但人生说穿了，追求的也只是矛盾中的抗争罢了。
　　如果有压迫，你可以反抗；如果有禁锢，你可以挣脱。但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伟大的虚无与无助的你。你无法呼吸，你无法说话，你无法聆听。世界或许美丽，却与你无关。什么是生活的意义？当我摘取了山巅的雪莲时，它却在我的手中迅速地枯萎、凋零。的确，拔开浓雾之后，仍只是苍无的天穹。我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狂燥中，怀疑自己的是是非非。
　　在这个孤独的冬夜里，我坐在灯下，开始思索自己同他人同周遭的关系，并试图从中找出存在的理由。思索之后，我发现生活就像一个大骗局，用模糊的感觉骗得众人团团转。于是，我开始想念文字，想念文字所带来的熨帖心肺的单纯。
　　我曾那样地痴迷着文字，偶尔的纸片儿也让我欣喜若狂。这是童年的贫乏造成的。童年时，物质空前的缺乏，精神同等的空虚。渴求如无底洞，疯狂地汲取，以便缓解空空的脑袋，安慰一下漉漉的饥肠。我痴迷于文字没有什么功利之心，只是为了安慰自己，证明自己还存在着。今天，我重新开始大量的阅读，或许是在一定程度上感到了同样的空虚吧。
　　我曾读古龙，很认真地读，一遍又一遍。小说在那时候等同于《福音书》。
　　我也读诗词，也很认真地读，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底酝酿。
　　……
　　只是，我越读越觉得压抑。
　　而今，我的阅读丧失了文字组合出来的所有意义。我只是单纯地喜欢着文字本身，喜欢文字排成行排成篇的那种单纯的快乐而已。
　　我想，我如果可以哭，可以笑，我可能不会痴迷于文字。但是，我不可以哭，不可笑。我只能自以为是地感到骄傲，连流泪也当作砂子落入了眼眶。所以，我喜欢文字构成的世界。
　　可笑抑或可悲？
　　我曾经毫不保留地投到文字里，迷失当中，却又在不知不觉中远离。而今，我再次归来是不是命定的喜剧，在几千几百年前的绢书上就写下了这个故事的梗概？
　　我常常在黑夜里哑然失笑，却给不出一个真正的理由。
　　暗暗的昙花开在夜的深处，芳香转眼即逝。也许只有我这个在夜里失眠的人才闻到吧！
　　
　　在平庸的日子里，我特立独行，佯成一个另类。但我同样坦然，我从不怀疑命运的公平与否，并一直试着相信这一切都是生活的必然仪式。我坚信真正的生活还未开始。以往的哀痛只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前的“饿其体肤”。
　　这样的生活不必为之哀伤，更无须惊喜。
　　83年出生的我没有时代悲剧造成的沉重，但又真实地感到了痛。只是我的一切哀痛都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情节。这只是一个人背负的命运。我感到了深深的可悲，梦想还未开始，就仓皇落幕。
　　多年之后，我在一所我并不欣赏的大学里回想往事，心情忧郁。我发现我白活了这么多年。我的青春像沼泽一样泥泞，像霉雨一样阴霾。更不堪的是，这样的青春我也未能留住。我已经苍老了，心神憔悴了。二十年的青春如白驹过隙，还未灿烂，就已消逝。
　　我常常站在天桥上，俯瞰脚下的匆忙的人流，想找一个同样疲倦的身影，问他：
　　什么叫做宿命的轨迹，是从昨天到今天这20年的蹉跎，还是从今天到明天又是20年的茫茫然？
　　到底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
　　迷惑！迷惑！！迷惑！！！
　　过去像水，要是它在流着，它就流走了；要是它存着，它就干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很伤感，感觉像是走进了一片荒漠。无论做何种的努力都不可能走出去。但是，生命的过程何其的漫长。蹉跎也罢，茫茫然也罢，总会留下些什么吧。我在无意中就窥见了：有个人在岁月里步履凌乱。
　　留下吗？也许会，也许不会。
　　前不久，去了趟海边。我兴冲冲地踏过沙滩，自以为可以留下很多的脚印。但在回头张望时，却发现，身后的脚印被海浪悄悄地抚平了。而且，沙滩也不是我想像中的柔软。有些地方，我本来就不曾留下痕迹。或许，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我在一厢情愿。
　　在我少不经事时，我就害怕消逝。我的胳膊很细，我的大腿也不够粗。在现实中，我过于孱弱。因此，我害怕在起风时，我就会像一片落叶，一根草一样轻易地被吹走，抛在千里百里外陌生的地方。
　　风吹过。天空若无其事，大地也若无其事，但有些东西还是改变了，就像你的命运，从此流落在陌生的远方。而且，纵使你等待，也没有哪场风再将你带回。
　　其实，一走开，就再也回不来了。
　　你此后就只能在等待归来的漫长岁月里不情愿地长大，心情无比沉重。其实，即使没有飘落在远方，也还是有些东西不同了。成长的岁月里，有些东西老了，旧了；也有些东西，悄然地走进你长大的梦。
　　年前，我回了老家，曾经那些熟悉的面孔都不再熟悉了，很多风景已不能跟记忆对上号了。村里没有了大片大片碧绿的农田，没有了儿时在下雨天光着脚丫奔跑的长长的雨巷。故乡，只有名字依然美丽。我走在其中，感到有一种硬生生的隔阂，渐渐疏离了我与故乡的联系。
　　是的，总会改变的。
　　风一吹，有些气味再也闻不到，有些景象再也看不到，有些人再也寻不回。
　　比如，昨天弥漫在村巷里饭香；比如，昨晚璀璨的星光；比如，那些老人再也没有摸着你的头说，谁家的伢子呀，都长这么大了！
　　曾想过永远偎依在亲人的怀里，可惜没有不老的怀抱，没有永在的亲人。即使是朋友，也常常因这因那而天各一方。告别，一直是我们生活的主角。从牙牙学语，我们开始告别父母的怀抱，然后，我们在朋友的祝福声中独自远行。
　　对前方有着期待，对未来有着憧憬，年轻的我们怕什么呢？大不了输掉这场豪赌再来一次。
　　但是，说一声珍重之后，谁能真正地保重呢？天涯重逢，该是几多风雨之后？抑或仅是生者对死者的呢喃？
　　
　　很多年之后，我长大以后，我才明白，有些东西是无法抓住的，最多只能怀想。也许，在成长的岁月里，有很多东西渐渐溶入我们的生命，挽留着我们匆匆的脚步。
　　一根草，一片云，一只蝉……这些看似微渺的生命，默默地为我们在土里扎根，在空中驻足，在风中浅唱……
　　然而，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也许，我们也曾努力过，只是一无所获。
　　青春就像那班错过的列车，义无反顾地在黑夜的铁轨上奔向了远方，再也等不回。
　　也许是物是人非吧，也许沧桑变幻吧。那根草长成了荒芜，那片云随风而散，那只蝉在秋天来临时咽下了最后的音符……
　　青春不可挽回。我们悬空地生活着，还有什么值得赞扬，还有什么值得批判。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各种思潮蜂拥而来，搅得整个社会成了大杂烩。天之骄子的光环被打碎了，大学生的荣耀被泯灭了。考研，出国，一个个又像潘多拉的魔盒再次诱惑着。但是，等到83年的孩子真正要去考研出国时又会怎样呢？是否我们依旧是弃儿？
　　于是，我们标榜个性，我们崇尚自由，我们相信解放，我们个个都是金斯堡的徒子徒孙，拼命地嚎叫，拼命地嬉笑。歇斯底里，一再地歇斯底里。
　　但是，颓废、张狂的背后，是否都隐藏着一双痛楚的眼睛，在黑夜的深处暗暗地哭泣？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如今，我们却昌顶着伟大的外衣，行黑夜里的勾当。
　　然而，我们不够勇敢，没有勇气真正地垮掉。在相同附和声中，我们趾高气扬。但其实不然，在孩子看来，我们赤裸裸。
　　我们佯装叛逆，反对一切清规戒律。最后，却发现四野荒芜，连自己也躺在那片乱坟岗，成了孤魂野鬼。伟大的梦想还未实现时，只是一个可笑的谎言。那么——
　　什么是青春的光辉，什么是人生的伟大？
　　何时才能再登上彼此故事的开始？
　　明月夜，短松冈！
　　
　　

------------------------
一朵花要怎样才算开过，一个人要如何才算生存过？多年以后，我终于听见自己的掌声在空寂的山谷里，在清冷的月光下寂寞的响起——如同天籁。我想我是随波逐流的浮萍，只有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