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看到一篇文章，说是现在有了一种新技术，可以看见胎儿在子宫里如何散步。那些照片异常清晰，使我倍受震撼。盖那些刚刚成形长出五官的生命体居然也能和婴幼儿一样，一点不含糊地打哈欠、抓脐带、揉眼睛、吮脚趾……着实令我肃然起敬。虽然他们的模样还很惨不忍睹。
　　
　　 说惨不忍睹并不过分，尤其是那些刚出娘肚子的新生儿们。我小时侯因为是医院家属之故，一度享有随意出入婴儿室的特权，那时我还处于将“闲人免进”读成“闲人兔进”的可耻阶段，出于好奇，总在业余时间流连于那些或大声号哭或沉沉入睡的小人们中间，由于不远处总有护士阿姨监视，故而没机会做出乱插资料卡片以致酿成孩子抱错之类人伦惨剧的事来。但我考察一番后却对这些小人大失所望——他们实在是太丑了！而且丑得很一致，无一例外地皮肤发皱、面色通红、双眼紧闭、五官憋塌，真不明白那些叔叔阿姨为什么把“可爱”一类的形容词冠在他们头上！这些不甚愉快的记忆使我幼小的心灵倍受伤害，一直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甚至成年后依然受其遗毒影响，导致我至今都对新生儿殊无好感。在这点上我很佩服我妈，她能轻易分辨出众多在我看来豪无区别的小人们的容貌差异，并判断出他们是象父亲还是母亲。我妈说：“等过了百天就好看了。”
　　
　　 果然是过了百天就好看了，就象一团晒干的银耳煮熟了，嫩滑伸展，使人胃口大开。但我觉得小人们真正称得上可爱开始于一岁，他们在那时开始蹒跚学步、呀呀学语，也越来越禁得起摔打，成为大人们乐此不疲的最佳玩具。
　　
　　 我们楼下杂货店老板的儿子即为一岁小人，大名炳荣，肤白体健，四肢状如莲藕。因具有这样的家世背景，小人炳荣就从私人玩具变成了公共玩具，基本上处于半野生放养的状态，凡进出杂货店者总要对其调戏一番，因此炳荣从不怕生，见人就笑。我可以预见，这个小人将在街坊们川流不息的怀抱中度过，并在他们一些人的身上毫不客气地留下口水和尿迹。我也坚信，这样的生活有助于锻炼他的勇气。
　　
　　 小人炳荣是否会胆大如斗现在还未见分晓，但已经有了力大如牛的迹象。昨天晚上在一群大人的注视下，这个小人突然歪歪斜斜地冲到椰子堆前，单手扯住椰子柄，一把提了起来！这还不算，他又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有惊无险地行出四米有余，直把椰子交给他爸爸才作罢。炳荣爸眉开眼笑地将椰子拎上了秤，——居然将近六斤！众人不由啧啧称奇。
　　
　　 一试成功，炳荣来劲了。也许还因为众人的赞许使他有些得意洋洋，他被强烈的荣誉感和胜利的喜悦驱使着，迫不及待地想要进行第二次壮举。很不幸地，他妈妈的中途拦截使他的梦想化为了泡影。炳荣当场翻脸，对于他妈妈想要把他放进学步车里的企图表示强烈不满，并以拼命挣扎和号哭作为抗议的手段。我非常理解他的不满，一个双腿刚刚获得自由的小奶羔子，怎么甘心老老实实呆在牢笼里面呢？
　　
　　 我妈说过，小人们都是这样，刚学走时，就没时没晌地拼命狂走；等学会了，就该粘着大人要人抱了。炳荣正处于初学阶段，还不能自如控制双腿，于是我们就见他宛如拖着两条假肢，在水泥地上摇摇晃晃，不时一屁股坐倒，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对于他的爹妈，小人炳荣当然就是快乐的全部来源；对于我来说，一边喝椰子一边观看他的表演也成了最近一个时期我晚饭后的固定娱乐。其实炳荣也没做什么，他也许会纳闷，这些家伙干嘛要围着我齐刷刷地傻乐？
　　
　　 在小人炳荣面前，群众们的表情毫不掺假。旁边一位女士大发感慨，说看见小人们长大，自己也就老了。她的惊恐是大人们共同的惊恐。因为，那些小人们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时间，他们的成长无比强烈地提醒你，青春正在飞快地流逝，但仿佛可以拿来慰藉自己的是：这些丢失掉的青春毕竟有了下落。
　　
　　 小人们的可爱维持到四五岁上，也就即将告罄。他们开始有主意了，开始讨人嫌了，开始淘气惹祸了，开始你说东他往西了……小人真正开始难养了。拿个秤来称一称，这几年你所享受到的快乐，能否抵得过从今后无休无止的辛苦？养个小人，投入大风险高，回报却指不定有没有，左思右想上看下看，都实在是一桩划不来的买卖。于是纷纷高墙了、丁克了，于是我就开始没话找话胡说八道了——
　　
　　 “老妈，你说小孩长大了就不好玩了，那我能不能把他养到五岁就送人？”
　　答曰：“行啊。那我也把你送人得了。”
　　“老妈，你说当爹妈的就不想想，他日后不孝怎么办？”
　　答曰：“没想过。难道你打算不孝？”
　　“老妈，你说如果上天再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还养不养？”
　　答曰：“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