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SIDE A
　　
　　 冬天，来的好快。十一月就飘了雪花。我这一“大组”平移到靠窗的位子，“歌声”常在北边的墙角飘动。像飘飘洒洒的雪花，湿漉漉的洒在我青春绽放的心上。我看见雪花飘过柳树枯萎的枝丫，覆盖了小花坛的枯枝败叶，仿佛覆盖了年轻的生命。我真希望也这样被覆盖着呀，在融融的晶莹剔透的雪绒花下面，做一场水草丰盈的梦。
　　
　　 干冷的风一阵紧似一阵，一天冷似一天。我用整个冬天做茧、缚住自己，在干燥温暖的暖气房里看雨雪飘落，看他们在操场上把雪塞进对方的衣服里面。然后禁不住自己也缩着脖子。笑笑。
　　
　　 在一些被叫做“偶然”的日子里，于天怀念着那个叫航的女孩子。
　　 他说：“她教我翻绳花儿”。
　　 他曾经掏出来一块他们共用过的绿橡皮，紧紧的盯视着；有时候攥在手心里……
　　 我在这样的时候轻蔑的笑，心里有报复的快感，心里也有暖流滑过，融化了两片雪绒花。
　　
　　 兰州的冬天总是灰蒙蒙的，厚重的云层凝滞在天空，像老师和家长绷紧的脸。他们担心我们，有时候也说些伤自尊的话，像锋利的剑，直抵尊严。在一些不屑一顾的抵抗下面，其实也藏着被伤害了的心。
　　
　　 我看完了琼瑶、看完了金庸、开始向古龙进军。整个假期里，唯一能从那扇推拉式安全门里输送进来的，就只有这些小说了。在那个不足四十平米的家里，安放着电视机的卧室被反锁了，安全门被反锁了。只有十几平米的活动范围。看看书、发发呆、吃点东西，上上厕所……
　　
　　SIDE B
　　
　　 在漫长的白天里，在情绪最浮躁的时候，那些小说的情节已经不再具有吸引力。我开始仇恨，恨这样的日子，恨他们用拳养宠物的方式养育自己，有时候会拼命摇动那扇推拉式的“安全门”，摇的它悉蔌做响，而那扇门像忠诚的武士，任凭怎样的摇撼和踢打依然用沉默对抗愤怒，对父母尽忠职守。
　　
　　 我把那台索尼收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坐在窗台上看一辆一辆火车经过，数车厢的节数，可是常常数错。有时候，心思被歌词带走了；有时候，我想象自己做在火车上像一个旅人，一站一站坐下去，永远不停下来，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时候。有时候，玩弄着手里的任何一件东西，也许是笔，也许是刀片之类的小工具。会莫名其妙的用刀片把床单割个小口，把收音机蓝色的套子割个小口。尝试逾规和破坏的乐趣。只是个小小的“口”而已，不敢有过大的破坏性，而循规蹈矩的待着又让人窒息。
　　
　　 临近黄昏的时候，心里的仇恨不由得被一点温暖掩盖，也许是太阳将要落山的最后一抹微红带来一点好心情。这个时候，我开始想念父母，想念他们回来开了门，想念他们让家变的拥挤起来，想念厨房飘出来的饭菜香。
　　
　　 整栋楼几乎在同一时间准备晚饭，各家各户菜入油锅的声音、翻动炒勺的声音和油烟机忽忽转动的声音交织着饭菜的香气；房间里点了灯，偶尔呼啸而过的车厢里也点了灯，一副暖老温贫的景象轻易的化解了一些冰封的怨恨。
　　
　　 “也许，我可以跟爸爸妈妈谈谈，让他们明天不锁门”。
　　
　　 我听见钥匙在锁孔转动的声音，紧接着呼啦一声，安全门被打开。跑去开了大门，妈妈站在门外，背着她固有的大包，里面有她每天背到单位去洗的衣服，有时候拿回家来还是半干的呢。她的脸是略带疲惫和憔悴的，看着我的眼神里闪出一丝光亮。“今天效率怎么样？作业差不多该完了吧。做完了再做些习题，看一下下学期的课程，都进了技校了，以你的成绩一定要当个全优生啊，毕业的时候还可以挑厂”……
　　
　　 有些什么。轻而易举被厌倦替代，让人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我随口应承着，随口撒谎，突然就渴望安静，渴望这房间像白天无人一样的静。“白天无人”，那么“我”是什么？我是否被当作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呢？我的身上为什么要加褚着父母的计划和幻想，仅仅是因为他们生了我，所以我便不是我了么？想到这里，眼圈只是红了红，便忍住了几欲流下的泪。只是，忍不住悠长缠绵围绕的那股子悲伤。
　　
　　 这股子悲伤已经围绕了我好多年。几乎从中学开始，我就带着这份压抑窒息低眉垂目的活着。终于成长为一个安静的姑娘，安静仅仅是为了能够彼此相安无事，在这个并不冰冷的家里。
　　
　　 父亲回来了，他是高大沉默的男人。跟他的交流几乎等于零，我是他永远的遗憾。他是那样自尊高傲而坚定的男人，只是他的女儿不是他所期望的“钢”而仅仅是一块打磨不出色泽的顽石。他从进门那一刻，没有看过我一眼。只说了一句：“吵死了，关掉！” 我去关了那台索尼录音机。坐在自己的书桌前装模做样的翻开书本 ，父亲躺在小床上休息，只一会儿，就传来沉重的鼾声。
　　
　　 “这人 ，睡就睡呗，就是不知道盖被子，感冒了多麻烦！快给你爸把被子搭上。你看看马上吃饭了，是叫醒他还是不叫呢……”妈妈唠唠叨叨又进了厨房。 我看着她的背影出神，不知道自己今后的人生是否就是她的翻版。毕业、工作、结婚、生子、变得憔悴而唠叨。一种生理的厌恶突然包围着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又一辆火车呼啸的行驰着，“呼哧、呼哧……”书柜的玻璃“哐啷、哐啷……”和着音。我突然想在这样万家点燃灯火的后黄昏里像一片枯萎了的叶子那样，落、落、落，从高高的楼上飘落下去。
　　
　　 “砚清，把你爸叫醒，先吃饭，吃完了再睡。麻烦死了，老老小小没一个省心的……”
　　 “爸，吃饭”！
　　

------------------------
我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子，但我有美丽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