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一个年轻的福建男人。他始终蓄着短的胡子，从我第一次见到他起。
　　我家在瓷砖市场开杂货店。妈妈和我，努力着，撑起这片小小的没有男人支撑的天空。爸爸，仿佛只是一个代号，他住在家里，一个人，过自己的日子，一个月的工资全部用来抽烟，喝酒，打牌。我和妈妈住在店里，很少回家。我不想看到他没有表情的面孔，不想敷衍地叫他爸爸。
　　胡子，是在这个瓷砖市场里开工厂的福建小老板之一。常来我家买东西，于是认识了。
　　常常看到他骑摩托车，带不同的女子进出。妖艳的，青春的，美丽的女子们。
　　胡子的脸上总是挂着抹琢磨不透的邪邪的笑，胡子的钱包总是鼓鼓的，胡子的手机总是很忙。胡子接电话时的普通话总是很蹩脚。逢场作戏的情意绵绵。
　　每次他来到店里坐坐，总要不停地接电话，离开的时候，又会买走许多的东西，有用的，没用的。妈妈说，这个男人不是好东西。妈妈又说，小年轻的，出来做生意，离家这么远，不容易。
　　他身边的女人始终在换。有天，妈妈忍不住问他，这么大了，还没有个女朋友吗？他诡秘地笑，摇摇头。
　　不久，听说他出了车祸，人住进了医院，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脸上挂了许多彩，摩托车也散了架。杂货店里一直忙着，也就没有抽出时间到医院看他。
　　再见到他，已经是两个星期以后，脸上的伤还没有好，人反而胖了一些，身边跟着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儿。他介绍说，这是他的女朋友，小悦。小悦就快乐地朝我们笑，傻乎乎又灿烂的表情，刹那间我有种错觉，整个房间都被她的笑容照得明亮了。
　　后来的几天，胡子忙的时候，小悦就跑来找我聊天。才知道，她是胡子交往了6年的女朋友，24岁了。胡子离开福建的时候，说好闯出事业就回去结婚的。一年多了，她总是想，胡子很快就会回去娶她了，想着，就偷偷地笑了。听说了胡子出车祸，她马上跑来了，她担心他。怕没有人可以照顾他。
　　小悦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笑的，提起胡子，一脸的幸福。
　　我带小悦出去剪发，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抬起脸对给她剪发的师傅笑。她好大声地说：“师傅，你有没有觉得我现在比剪发前漂亮了？你把我变成一个美女了！”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转过头看她。她笑得直不起腰。
　　陪她逛街，买5毛钱的莲蓬她也要和人家讲价。“3毛吧，3毛行不行？”最后却塞给人家一块钱，心满意足地举着一个干巴巴的莲蓬拉着我跑掉。
　　走在街上，她常常大叫。“哇！美女啊！”然后拉着我的手赞叹着，怎么这里的人都这么漂亮。其实她说的那些美女都根本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市中时尚女子的模板，千篇一律。我倒觉得小悦才美，像是透明的。快乐，简单，干净。
　　我问过她，有多了解胡子，喜欢他什么。她就把脸羞得红红的，只是笑。
　　看着小悦，我总会想起胡子身边那些来来去去的各色女人。这些，小悦都知道吗？
　　胡子每天收工后也会来杂货店坐坐，聊聊天，然后带小悦回去。
　　我发现他的手机静寂了许多，偶尔有电话也是工作的事情。小悦来了以后，再没见胡子接那些情意绵绵的电话。那些女人也都像露水一样，蒸发掉了。
　　有时候，胡子对小悦说话的口气硬邦邦的，像训一个小孩子。小悦会对他吐舌头，皱鼻子，逗得大家都笑。胡子和小悦也笑。
　　小悦在这里住了一个月，胡子胖了，她瘦了。但始终是快乐的。有一天，她偷偷告诉我，这次胡子会和她一起回去。他们会结婚，然后再一起过来。
　　我为她幸福着，却始终担心。怕她结婚后知道胡子曾经鬼混的事情会难过。怕胡子不会对她好。怕再也看不到她快乐的笑容。怕看到结婚后的她会像花一样慢慢枯萎下去……
　　于是在她走之前拉她去照相。拍了一卷胶卷，每张底片里都有她，一直是笑着的。我们说好，洗出照片我会给她邮过去，当作送给她的结婚小礼物。她也答应我，拍婚纱照时会笑最美丽的笑，下次回来时一定全都带来给我看。
　　最后一天，胡子来接她走的时候，行李都准备好了。小悦笑笑地站在胡子身边，美丽的一对。我盯着胡子的眼睛，认真地对他说，一定要对小悦好，不然我和妈妈都不会饶他。胡子也很认真地使劲点了点头。
　　送他们走出大门，小悦忽然哭了，她说她不想走了，舍不得。所有人都笑着劝她，傻丫头，又不是不回来了。她还是哭。拽着我的手。胡子拖着她上车了，她给我留下了最后的背影，抽泣着的。是的，最后的，最后的背影。
　　小悦和胡子走了，我一直在算着时间，他们什么时候能到家，什么时候能再回来，我都算好了。我想着结婚后的小悦会是什么样子的，还会牵着我的手，一起在街上大笑吗？还会傻乎乎地站在路边吃烧烤，吃得满脸油花花吗？还会提起胡子就幸福地笑，羞得满脸红吗？想着，想着，时间一天一天地划过了。
　　一直到听说胡子又出车祸了，我还在想着他们结婚后的样子，还在抱怨着胡子怎么这么不当心，小悦又要辛苦地照顾他了。
　　一直到，听说胡子坐的长途客车撞车了，一车的人只活下来几个，一直到，听到许多人反复地说起，胡子命大，死里逃生了，小悦死了，当场就死了，我还是醒不过来，他们说的到底是谁，小悦，小悦，小悦……
　　照片都已经洗出来了。小悦甜甜地笑着，摆着各种鬼脸。我和小悦张牙舞爪的样子，我和小悦开怀大笑的神态，我和小悦亲密无间的姐妹一样的照片，一张，一张，都是新的。
　　后来又听说，小悦本来是和胡子坐在一起的，在车的最后一排。后来，前排一个小女孩儿闻到汽油味，晕车，小悦主动和她换了座位。
　　一辆载着粗重铁管子的车直接撞进了他们坐的长途客车，前排的乘客，全部当场死亡。最后一排的乘客，幸免于难。
　　再也没见过胡子，只听说他伤好了，痛哭了一场，两个月后又有了新的女朋友。
　　还记得，小悦对我说的悄悄话：“我和胡子回家的时间没告诉爸爸妈妈，我们要给他们一个惊喜。”
　　还记得，小悦答应结婚前打电话告诉我一个地址，然后，我会邮照片过去。到今天，信封的收件人一栏依然是空白。
　　小悦和我的照片，我一直宝贝地留着。
　　还记得，小悦最后的背影，第一次看到她哭。记得她说舍不得。她真的没有再回来。
　　她抽泣的样子，回想起来，竟是触目惊心的疼。『原创』(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