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之一
　　
　　明天要听先生讲课。去年听过一回，那次猫猫头也第二次做了学生。明天她有课，家里还有病人，我就没有告诉。很兴奋，仿佛将要聆听的不是课，倒像去经受洗礼似的。失眠是肯定了，就不再数圆周率，爬起来写字。先生不该那么早退休的。叫人啼笑皆非的理由，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先生还是退休了。我只能期盼着一年听一回他的课，继续从那带着点儿潮州口音的几乎无双的专业传授里，感受什么叫做于国计民生有用的学问。
　　
　　我又是听着音乐写字。这个毛病是家熹兄给培养的。早年，住在煤山近旁的一所中学里，周末乃是单身汉的节日，他约我或者我约他，先到乒乓球室理论一番，出透了汗，再进入他的工作室，拿毛笔写字。 他写，不是我，我是他唯一一个没有入流的书法学生，现在叫“问题学生”。他也有问题，他说他用在学唱男高音方面的时间精力远远多于拿毛笔写字。他教音乐教出来的学生，有的唱进了专业圈子，他只在学校教师合唱团当个领唱过把瘾而已。我安慰他说，我从六七岁就被逼着拿毛笔临摹柳公权老儿的《玄秘塔》，也苦大愁深，您就将就点儿，别逼我练什么“宝塔”“勤礼”“胆巴碑”了，我憷头，有心理障碍，特烦。他欣然一笑：好哇，我就叫你拽纸，研磨，最后挂起来欣赏品评，行啦？我点头。从此我就成他墨童了。
　　
　　他的兴趣，的确是唱歌高于写字。先是引吭，然后打开录音机聆听。流行歌曲起初不过耳朵，还记得一句褒贬语：要是脱得更彻底，观众还要疯狂呢！（大意，不是原话。）后来他的趣味有变化，对流行的东西态度文雅一些了，把我的录音带要去，说分析分析调式。我偶尔谱几个小歌，也叫他把关，他分析得很专业，我不懂，装作懂了，点头，他就不再深说。总之我是明白了我不适合做音乐，罢手不写。今天回忆，他醉心的还是西洋咏叹调一类东西，说那个听起来唱起来过瘾。那时他一周给我们青年教工上半天书法课，举着近乎茶杯粗的特号抓笔，蘸了清水在玻璃黑板上写范字，很慢，展示细微处的奥妙。然后我们就开写，期待着他多在毛边纸上留下墨痕。他的正楷，乃是一绝。我看的字也不算少了，出其右者，有吗？好像没什么印象。
　　
　　我是为他写鼓吹的文字，才知道了他的学书经历。忘记是八几年了，北京出了本杂志，叫《男子汉》，要宣传他一把，做专访，我起的草，和他谈了一个晚上。我们的“晚上”，一般是指从11点以后至天亮。稿子做完，第二天照样去上课。我几乎是从来不写教案的，随机碰撞，学生爱听爱学就是了。那年头学校人气还旺，经常有外地取经者推门进来听课。惯了，好歹就这个水平。听完课，人家不好说缺点，就夸一句：“黑板字不错。”我心里说，你不看看谁是我师傅！——家熹兄的名气是叫他的学生给传开了。我不算，属于丢“份”的那种，也就在语文教学圈子里冒充有根而已。他的学生，在全国获奖的早就超过了一百人次。为这个，他去了一趟日本。其实他的字早就在东瀛一家什么纪念馆里永久珍藏了，我只见过照片，正楷条幅，非常好。1976年春天天安门城楼对面的石碑下面，就飘扬过他的墨迹，他偶尔提过一次。我那时喜欢搀和犯忌的事情，急忙找来照片查对，还真是，从书法的角度看，超群啦。
　　
　　他出名以后，正楷很少写了。一是写着劳累，太慢。二嘛，就是我的小人之猜了，——绝活儿谁不藏着点儿，干吗老给你们这些没有深交的主儿练这个？找他求字的个人和群体真是太多，他有过一夜写三四十幅的痛苦磨练，我拽纸都拽得手肿。行书最多，隶书其次，偶尔有个行草。狂草他没有写过。这老兄属于惟美派，就是行书也总有正楷的影子，一笔一画讲究到位，有颜与赵的出处。——他是把颜体和赵体融合在一起，加以创新的，这叫我十分诧异，不知道他为何走了这样一条怪异的书路。我是从小用柳体打的底子，他偏让我也沿袭他的旧路，结果什么也不是什么，全写走了。最后我自己作主，用欧阳老的《九成宫》给矫正过来的。他教出了那么多一流的书法弟子，遇见我这样的“问题学生”，也无可奈何，只好叫我陪他夜练乒乓和磨墨拽纸。我很是知罪，向他检讨过好几次。他说，不急，你古典底子有，有一天你可以飞跃。我摇头苦笑，说，能够溜达就不错了。说是“磨墨”，其实就是勾兑一得阁香墨汁儿，用清水稀释得恰倒好处。要是调稀了，也用墨块象征性地研磨几下子。
　　
　　十几年的交往，又怎么写得完。回过头一看，写的又多为琐事。说他最后的日子吧。比我现在年龄大不了几岁的时候，突然就离去了。他是太劳累，学会驾驶汽车以后，连路途中的缓冲也丧失了，一天忙到晚。我是知道他的忙碌程度，也总想着以后还有的是时间，很少开口求字。有时见他写出一幅好的，真想要，却忍不住会说出来，拳头一捶书案：“大好！”他当然比我更能感受得到，可不放心地问：“真的大好？”我远远近近走几个来回，肯定地点头。他就爱惜地收藏了，像安顿他自己的孩子。有一次，台湾方面来给他做代表作的结集典册，他要我用准文言写“说明书”。我不爱守规矩，搀杂进一些描述他行笔为人的文字。有一幅，字好，我的文字他也说好，读得落泪了，拍拍我的肩头安慰道：“以后，我写出最好的，送给你。”
　　
　　他没有来得及写出最好的。是1997年秋天吗？和一位朋友去地坛旁边的国子监大殿，看他的遗作展。最后一天才去的，我怕见到旧友，不免会伤感。他这次的字，有些我从来没有见过，乃是他的学生和友好收藏过的。看完，出来又看刻了字的石碑，院子里屋子里，有上百块吧。一路看过去，几百年的遗迹，忽忽的就浏览完了。然后我们就在长长的街上走。我和她都不说话。仿佛话全叫纸上的石碑上的文字说尽了，我们就那样默默的走。
　　
　　电脑里老歌还在唱，我却不能随着她的声音往下写了。家熹兄，以后我写出最好的文字，我给你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