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说:只要有路,你总会走到家的。
那时我问奶奶,假如我迷路了怎么办,我奶奶就这么说。我奶奶的意思是,是路就会通向有人的地方,看见人,就能问出回家的路。
现在我住的这个地方叫新东街,是北京一条很小的街,在东直门外。出门左转,往东,就上了东三环,再往南,就上了南三环,从某个出口一直继续往南,过南四环,南五环,就能进入河北。再往南,一直往南,就能回到我的故乡,当能走汽车的公路到了尽头,走一条乡间田塍,就能到达一个村庄,村庄的名字叫莲花塘。这就是我的村庄,我的故乡。
这种联想的奇妙之处在于,无论你在何时何地,总有一条或者两条或者几条带状物(更多的是无形无状)把你与甚至连你自己都已经遗忘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就像母亲与婴儿之间的脐带,就像有着北京户口和身份证的我与地图上找不到的莲花塘之间的联系。
莲花塘不像很多古老得很有故事的村庄那样总有个牌坊或者碑墙,写着莲花塘这三个字,但是村里人都知道这就是莲花塘,就像你认识的一个人,他的额头或者衣服上并没有写着自己的名字,但是你知道。并且,这个名字总是与他的表情或者声音联系在一起,以及他的故事。
有时候,很多怀念或者寂寞之类的心情只是一个符号,一个代码,一个标志,甚至只是一个很模糊的抽象,就像你漂流在外的岁月里偶然听到一句熟悉的乡音,或者看到某人酷似一个多年不见的熟人。泪流满面或者沉伫良久,这种感觉莫名,无从捉摸和把握,但它们会比很多具象的生动的东西更加深刻痛切地噬咬着我们的岁月。
还有多少人在自己的出生地一直守到老死?
至少我不是,你也不是。我们都是走了很多路的人,好象一生下来就是为了走路,读书,识字,恋爱,一切生命的程序都仿佛只是为了一个目的:离开,离开故乡,离开亲人。
亲人和故乡一样,都是用来思念的,而不是用来依靠的。当我们明白这一点时,悲哀着,自豪着,成长着,苍老着。
有多少文字是这样被催生出来的?
至少我是,你也是。我们都是一些在文字和声音中反复寻找自己确定自己的人,阅读和倾听,流浪和梦想,都越来越依赖一种方式。文字,是我们生存的另一种形态。
我们在故乡长大,却只有在离开它很远的时候才认识它,并且,越远越清晰,越远越深刻。当我们发现这一点时,当初不得已的背井离乡就成了一种需要,一种渴望。米兰·昆德拉和他的《生活在别处》成为所有人的时髦时候,我很浅薄地只为这本书的名字感动,它的原名叫《抒情时代》,也一样让我感动。
为一本书的名字而看一本书的上一个例子是H·劳伦斯夫人写的回忆录,《不是我,是风》,一个可以让人不迎风也会莫名落泪的名字。就像今天我一直想绕开却总在心底最深处不期而遇的这两个字:异乡。
------------------------ 孤独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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