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残玉漏
辗转动人愁
思量起
我把玉钗敲断凤凰头
傍孤灯暗数更筹
出乖露丑
这事落了他人后
想昨夜曾雨约云期
到今朝凤泣鸾愁
初听这段《玉簪记》时,我刚满七岁。那一年,我被人以二十两纹银从贫寒的母亲手里买走,从江苏淮安来到南京乌衣巷,站在墙外就听到墙里这一段“石榴花”。曲调幽怨,字字扣人心。
身边的人带我推门而入,歌声戛然而止,一个中等之姿的女人迎过来,笑意盈盈。买我的人将我往她面前一推,说道:“董姨,我又给您带来一朵牡丹花。”
这个被呼为董姨的人,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眉头绽放,笑道:“真是一块美玉,大宛出美玉,以后你就叫小宛吧。”
我仔细的看着这个女人,我知道以后我得称呼她为妈妈。我姓董,叫董白,不过自此,我就不是董白了,我从此叫做——董小宛。
(二)
七岁的我,由此懂得了身不由己。身居这乌衣巷万千绮罗丛中,闻香脂俗粉,纵使没有丝毫情愿,也还是要一字字的识下去,一曲曲的唱下去,一笔笔的画下去。董妈妈细心的调教我,我在十岁之时就成了秦淮河边的一朵名花。
名花冶艳芳香远,游蜂浪蝶为之狂。数百显宦、名士为睹我一容,竞相前来,赞我是天资慧巧,容貌娟妍。我在这浮华尘世里日趋宁静。
十岁的我,已承受太多。一朵淡水芙蓉,没有半分幼稚之色,处处流露出淡泊的温和。我自由厌烦喧嚣,在身边众姐妹登场度曲的时候,只喜欢独自轻生随乐吟唱。董妈妈见我生性孤僻,不忍责备于我,只是叹道:“唉,你这性格,怎能在青楼栖身呀。”
青楼。这是一个脏乱的字眼。自我七岁步入这与这乌衣巷青楼之中的时候,我的人生,从此再也无法纯净了。
我身边有很多姐妹,她们极为秀丽,风格不一。春天里桃花的鲜艳,夏天里荷花的清丽,秋天里菊花的淡雅,冬天里梅花的素妆,各具其美,各显其姿。这其中,我最要好的一个姐妹,名为陈圆圆。
与陈圆圆相识在我十三岁那一年,我随董妈妈去苏州,被她拉着去看了一场陈圆圆的戏,是《西厢记》。但见陈圆圆步子款款,体态轻盈,将红娘演绎的活灵活现,尤是在《拷红》一场,她面对老夫人满面怒容,从容的唱出那段“圣药王”的曲牌:
夫人得好休,便好休,
这其间何必苦正求?
常言道:“女大不中留”。
我在这一刻笑起来,心里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陈圆圆。董妈妈知我心事,便托人安排我与陈圆圆相见了一番。
圆圆大我两岁,生的俊俏,娟秀清丽,才气过人,我俩一见如故,倾心相对,相拜成姐妹。共同玩耍了几日后,感情日益深厚,怎奈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董妈妈催我回南京,离别之时,我们双双落泪。
回到南京之后,我对圆圆念念不忘,不时央求董妈妈再带我去苏州,却不料,尚书钱牧斋竟圆了我这个心愿。
那一天,董妈妈告知我钱尚书来了,叫我前去接待。我曾经读过他的诗,对他甚为崇敬。这次见到他,我心生欢喜,一时高兴,信手拈毫写了一首四言绝句:
寄寄孤莺啼杏园,
露露一犬吠桃源。
落花芳草无行处,
万壑千峰独闭门。
钱大人见了,甚为惊讶,说道:“借前人之诗,写心中之事,你小小年纪,竟也懂得借诗咏怀。我来问你,这是何人之作?”
我答道:“王维的《提郑山人幽居》”。
钱大人目露赞叹,对董妈妈说,要我们前往苏州,住于他家,他将给我们三千纹银作为安家费,日后必将会调教我诗词和度曲,稍加时日,会在他众多师侄中为我挑选一个如意郎君。
董妈妈还在佯装犹豫,我早已是高兴的笑出声音来。去苏州,与我想念的圆圆姐一起度日,是我最为期盼的事情了。
几日后,我随董妈妈迁往苏州,居住于吴门半塘,与圆圆姐重逢。再次相见,两两落泪,只叹道,相见欢,相见欢呵。
(三)
时间一跃滑过皮肤,两年后,我满十五岁了。这一年,我遇见了此生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爱人,冒辟疆。
他本是在南京参加三年一次的秋闱大试,但因位列东林党人,被把持考坛的阮大铖黜退,名落孙山,郁郁寡欢,便只身来到苏州消愁遣闷。又从好友陈贞慧处听得我的名字,一时兴起,就来看我,我们就这样相遇了。
不巧的是,那日我感染了风寒,正在卧床修养,吩咐董妈妈不见任何客人。冒辟疆来的时候,被董妈妈拦在门外许久,最后敌不住他的请求,又碍于他的身份,便叫我下来接见。我心生不悦,又不敢违抗董妈妈,便挣扎起床。这时,冒辟疆竟兀自推门而入,见我一脸病容,忙扶住我,说不必招待,让我躺着即可。我看到他眉宇间的深情,不由的面泛桃红,情窦开在那一刹那。
冒辟疆坐在我旁边,言语很少,只是片刻不停的看着我。房间里的小炉上,煎着我的药,没多久,药就沸腾起来,冒辟疆见后,立刻起了身,小心的为我斟好了药,又用嘴吹去药里的热气,端在我面前。
我有些眩晕,因为这突然而至的动情。冒辟疆见我恍惚的样子,以为我病情严重,便起身告辞道:“小姐请服药休息,今日得睹芳颜,心愿足矣。”说罢,退了出去,轻掩了房门走了。我想挽留,又无从开口,只能走到窗边,推窗望去,只见冒辟疆已到河下,不觉茫然,竟流下两行泪来。
京江叙话木兰舟,
忆得郎来示紫榴。
残病未愈惊睡起,
曲栏无语自凝眸。
(四)
我有心事了。病愈之后,我急急的找到了陈圆圆,向她倾诉衷肠,这缠魂的感触,源于相思之痛。圆圆听罢,笑着说道:“小丫头思春了。”我含羞不语。圆圆问道:“这是哪家的公子让咱们小宛一见倾心啊?”
我红着脸说:“冒辟疆冒公子。”
语音落下,却发觉圆圆目露惊色,神态也变的不自然起来。没再说几句话,就匆匆的离去了。
次日,钱大人来看我,我坦然的说出了自己对冒辟疆的爱慕之心。钱大人哈哈大笑,不住的赞叹冒辟疆是一代风流才子,才华出众,虽已娶妻,但还未纳妾,他说我们俩天造地设,愿意成我俩之好。可是董妈妈忽然翻脸,说她一生的心血都在我身上了,若要为我赎身,非一万辆纹银不可。钱大人虽贵为尚书,怎奈是清水衙门,并无多少银两。若是不赎身,冒家又是仕宦之家,不可能纳我这么一个风尘女子为妾。无奈之下,董妈妈带我去了黄山,以斩情丝,这一去,竟是三年。
三年后,董妈妈因病去世了。唯一与我相依为命的人离开了我,我一急之下大病一场。那一段日子,不堪回首,正谓绣阁青灯伴药炉,桃花疲尽青醒面。病愈后,心灰意冷,回到了苏州。
回苏州后,我低调行事,不理世事。可是上天弄人,叫我与冒辟疆再度相遇了。
那日,我正在楼上独自吟曲,忽在窗外苏州河里见到了挂着“如皋冒府”的船只字样,登是呆住。三年的相思卷卷而来,再也无法遏止心中的迫切,忙使唤了丫鬟下去,将冒公子请了上来。冒辟疆见到我后,显然也是一愣,细细的看了我好久。这意外的重逢,使我们俩都有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许久后,他拥住我,说我失踪了三年,他找了我三年。
这一夜,我将自己的千金处女之身委付给了他,缠绵到了天明。一连三日,没有分离。三日后,冒辟疆说不得不走,他要赶赴金陵应考。我舍不得他,说陪他一起去,正好去看看在南京的姐妹,他答应了。
船经金山,我在金山寺许下心愿,说今生跟定了冒辟疆,永不分离。冒辟疆听到我的话,紧紧抱住我,好久后,才说出一句话,他说:“小宛,天下像我这样的男人多的很,你又何苦恋着我这个穷书生呢?”
我的心陡然沉了下去,不知道他何以突出此言。再三追问,才知道,还是因为三年前那个古老的原因,他是书香后裔,而我,是青楼女子。他的父亲在临终前,留给他妻子一根拐杖,若他做出纳妓为妾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就用此拐杖严加惩戒。
听完他的原由,我一笑置之。万事孝为先,祖训在上,我除了放弃,又能如何呢?若他真的不顾父亲遗训娶了我,落一个不孝之名,我怕这一生也不会安心的。但我不甘心,我不懂他心里究竟爱我几分重,翻云覆雨,怕只是他的逢场做戏。
(五)
我喝醉了,一瓶“六朝春”,让我醉昏了过去,身边的姐妹顾横波、卞玉京、寇白门,见我如此忧伤,也感同身受,悲从中来。我们都是一代佳人,倾国倾城,受人爱慕。但卑贱的身份,不平的遭遇,这些苦,又有谁知道呢?出身于青楼,堕于烟花之中,背负一个不清不白的名声,怎么敢去奢望爱情呢?
昏睡了好久,我终于醒过来,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冒辟疆熬的红肿的眼睛,身边的姐妹告诉我,我昏睡了两天两夜,他守侯了我两天两夜。见我醒了,冒辟疆一下子抱住了我,我的心顷刻化成一涡春水,软软的,绵绵的,满足极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幽怨,顷刻烟消云散了。
一声声对不起,从冒辟疆的嘴里清清楚楚的说了出来,他说要娶我,与我长相厮守,再也不会惹我难过。我笑的摇了摇头,有了他的爱已经足够了,我不能让他成为遭人谴责的逆子。
钱大人也赶来看我,见到我跟冒辟疆如此痴情,安慰我不必担心,他这就去找有司衙门,为我在青楼除名,还我一个清白之身。我与冒辟疆跪下去感谢钱大人。这一年九月,我终于嫁到冒家,成为冒辟疆之妾。
成亲那天陈圆圆没能来,只托人带给我一份大礼。她已是大将吴三桂之妻,身份高贵,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我为她的归宿而欣慰。
成亲之后,我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冒辟疆的妻子待我如亲姐妹一般,我们相敬相爱,家里笑声不断。
怎奈世事难料,这得之不易的幸福在一年后轰然瓦解了。李自成大兵占领了北京,清兵也入了关,社会动荡,我们一家人也从此过上了逃难的生活。数月后,流离到保定,我竟然再次见到了陈圆圆。
(六)
萧瑟秋风里,
群鸦各乱飞。
所嗟人异雁,
不作一行归。
与陈圆圆再次相见,她已经不复往日的单纯和快乐。从李自成刀下捡回一条命,这九死一生的经历,已经使她备感沧桑了。灯光下,与她将这些年的往事、感触娓娓道来,不禁有隔世的感觉。
一夜无眠,只是将说不完的话尽量的说出来。天将亮的时候,圆圆忽然道:“小宛,你可知我生平最爱的男人是谁?”
我小吃一惊:“难道不是吴三桂?”
圆圆道:“是冒辟疆。”
我骤然失去了思维,只听圆圆说:“你与冒公子第一次当晚,他从你那离去后,就来到我这里,我在那晚就已委身给他,私定终身了,他说要娶我,可是他父亲横加阻拦,直到逝世前也不肯同意,这才留下拐杖给他妻子作为家法。”
我不说话,只是听。我说不出话,只有她一句句的话砸到心里去。
圆圆继续说道:“你比我好福气,有钱尚书相助。如果有人肯帮帮我,现在在他身边的人,一定不会是你了。”
我不知道圆圆为什么对我讲这些话,我只觉的,这些年来,我只守住了一个梦,只此而已。这一刻,我的泪,蓄满了眸子,轻一触,潸然而下。痛到极至,风露渐变。
回到冒辟疆身边,再看到他的容颜,无语东流。他待我如往日一般温柔,我的心却寸寸老去。凡有一点感伤,哀愁思怨便会连绵天际。颠沛的生活,使我的身体日益差下去,冒辟疆的悉心照顾也无法挽回我健康。因为我,本就存心求死的。
我很想问问他,这一生,最爱的女人是谁?结果终于没问,生怕他的回答,会粉碎掉我最后残留的幻想。烟雨茫茫,世态纷零。
冒辟疆,这个男人,拿走了我全部的爱,我却始终不知道,他的心里,有没有因为而我留下一个印记呢?
据史书记载:顺治八年(1165)正月初三,秦淮名妓董小宛以二十八岁的芳龄,化为一缕香魂,她那“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的诗句,竟成了她不幸一生的预谶。
------------------------ 昨夜,我看见自己的灵魂披了一件寒裳,拂着冰、踏着霜,迎着冷冷的月光,去寻找冰山下的岩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