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残酷
　　　——给那些我爱着的残疾孩子
　　　
　　出差。在那样的汽车站里，穿洁白的衬衫，拎公文袋静静站着。
　　五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小男孩，光着膀子，手上拿一个铁钵。他对身边的爷爷说，看，爷爷，这块牌的后面写着：末班车。末班车。末班车。这样不断地念三个字，是一口很标准的普通话。
　　等车的人群以五米为半径的距离跟他们保持距离。特别孩子背后的人群，眼里透射出一种叫做恐惧的东西。我看到孩子的头顶全无头发，面部有些奇异，不似正常的孩子有平静的表情。
　　他转身。一种凉意突然渗入我心底。被重度烧伤的背部，肌肉似重新组合般毫无头绪，坑坑洼洼，不堪入目。终于明白为什么孩子背后的人群，眼里泛着那么深的恐惧。
　　阳光很刺眼，那么明显地射在残酷的伤疤上。我尽量保持不厌恶不逃避的姿势。站在那里。舟舟指挥的动人画面不断在脑中翻动，突然想念那些一起笑过玩过的残疾孩子。
　　曾经那么近地走近他们，感受他们的世界。那么简单。
　　
　　（一）爱吃醋的木斯
　　
　　第一次见到木斯的时候我很害怕。这是真的。小时候父母常用一些吓人的话来唬我，说如果不乖有一天就会被白痴或神经病抱去。所以对有着不正常面容的人，我会产生莫名的恐慌。
　　木斯是弱智儿童。头发脱光，脸色红润，目光呆滞。坐在小教室里。我那时剪很短的头发，一直微笑，掩饰心中的不安。我走过去坐下，轻轻地说，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写给姐姐看好吗？他冲我傻傻地笑，但很乖。一笔一划地写下名字：木斯。
　　我们简单地做算术题和聊天，需要不停地重复。旁边的小朋友还会过来插上几句，或者拍拍木斯的头。厌烦的时候，木斯会用愤怒的眼光回赠，然后大喊一句，话语不清。
　　木斯说有个很好很好的叔叔。一直说一直说。配合着享受的表情。他会低着头慢慢摸着铅笔头说姐姐我好钟意你。你们会常来吗。我尴尬地笑。这样的义工工作，总在不同的福利院帮来帮去，固定下来却是很难。
　　课桌后面的小斌用笔头戳了我的背，问姐姐这道题怎么做。我转过去说了几句。木斯突然站起来很气愤地看我，涨红了脸。然后离去。福利院的老师悄悄说木斯是那种很吃醋的小男孩，需要哄回去。
　　于是我过去拉他回到座位上，笑着说很多好话，还保证一直陪他把题做完。他就扁了扁嘴，笑了。然后回头狠狠地瞪了小斌好几次。
　　离开的时候，小孩们送我们到门口，不断地挥手。福利院的老师说，木斯口中一直念着的叔叔就是福利院里以前对他非常好的一个老师。每次木斯发脾气，都带他到院子里玩木马和溜滑梯。后来，老师调去别的城市里，不再来。木斯还是一直在惦念。
　　听完那话，我真难过。不知道会不会也一去不复返。
　　
　　（二）会拧人的敏敏
　　 　
　　敏敏的名字很温柔。可是人却非常大个，有两根很粗的辫子。她爱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带着很严实的戒备心。那里的老师特别提醒，别招惹那女孩，让她呆一边去。要不然她会拧人，甚至打人。
　　我们进去。大概十五分钟后，敏敏突然站起来，坐在我身边。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她已握住我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她说，姐姐，我帮你搓指甲。然后拿起指甲刀，在我指甲上不停地搓起来。
　　我轻轻挣扎了一下，不能如愿。她冷笑地看我，说怕了吗怕了吗。我努力地笑，说不怕的，聊聊天吧，你手上的珠子很美丽。她就放慢了搓指甲的速度，看那串珠子。挺幸福地笑。
　　她跟我讲其他小朋友的坏话，一副大人的样子。
　　突然有个小女孩大哭大闹起来，使劲揪自己的头发，疯了似的。所有的老师都神情慌乱，他们说这女孩有精神分裂倾向，需要打巴掌。一个权威的女老师大力地打了女孩一巴掌，严厉地喝她住手，然后把她的双手绑在后面。
　　在场的许多孩子都吓得哭起来。敏敏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不让我上去帮忙。她很镇定地说，常这样的啦。
　　我也被吓到了。手还握在有暴力倾向的敏敏手里。她转了转指甲刀，说来剪指甲吧。我的手有点颤，脸色有点苍白，手自然地缩了缩。她突然放开了。无趣地走开，说姐姐你指甲都太短不好剪。
　　那时想，指甲短原来是这么好。
　　走的时候，他们说着为我捏了一把汗。我还是舍不得地转头看去，敏敏正冲着我望着。终于是很和善的微笑。
　　
　　（三）学走路的小伟
　　
　　木斯跟敏敏是十岁的孩子。小伟才五岁，得了小儿麻痹。
　　我们夜晚骑单车过去，然后跟老师一起，搞大扫除。细致到每个孩子的洗脸盆，漱口杯，都要摆放整齐。整理床的时候需要把孩子抱起，坐到特殊的椅子上。有些很小的孩子还大小便在床里。
　　清洁完毕，老师说孩子们最喜欢做游戏，来，做游戏吧。我们每人抱一个孩子，围坐成一个圆。是老掉牙的“击鼓传花”。拿到花的就要表演节目。小伟在我怀里，半倚着。老师说他学会简单地走几步。已令其父母无比欣喜。
　　几轮后，花传到我手上，鼓声嘎然而止。大家嚷着说表演表演。小伟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是呵呵呵地笑。老师也笑，说，我们叫小伟来表演节目，在场上走几步好不好？于是啪啪啪，掌声响起。
　　老师张开她的双臂。我轻轻扶着小伟走过去。他踉跄了一下，紧紧抓住我的衣角。老师说小伟真勇敢，过来，过来，这里。我放开他的手，真的看到小伟自己走了几步，摇摇晃晃，摇摇晃晃，跌进老师怀里。
　　于是我也张开双臂，叫着，小伟，回来姐姐这里。然后，我看到一个小孩子正朝着自己走过来，很努力迈动畸形的双脚，越来越近。跌进自己的怀里。
　　回来的时候突然哭了。
　　看到一个孩子很努力的样子，甚过自己。
　　从此以后，看到那些努力走路的人，不再诧异。如果你真的看一个孩子那样走过来，就会知道五米的距离有多远，行走的支点有多深。正常的人，要珍惜走路的样子，好好走下去。
　　
　　（四）不合作的BABY
　　
　　不知道这个两岁的孩子叫什么名。偌大的孤儿院里，最需要护理的就是这些小BABY。那么小，不晓得悲剧已在身上发生。只是哇哇哭泣。
　　有些是身体的残缺，有些是智障，都被父母无情地抛弃。好友在婴儿房里逗着那些小小的BABY，说如果除去孤儿的身份，每个BABY都有健康的面容和甜美的小嘴，让人怜惜。
　　我抱起的BABY已出婴儿房，进入幼稚园。有圆圆的大眼睛，圆圆的脑袋，很可爱。然而，使尽所有法子逗他，就是看不到半个笑容。喂他吃饭，吃一口吐一口，全部还给你。哭闹的时候是往下重重地翻着身子，手脚并舞，把我的手折腾到阵阵发酸。
　　两个外国女人坐在那里。同样哄着孩子，用英语。
　　联合起来做了N个游戏，才把一两个BABY哄笑了。其他的私自走开，压根没把你放在眼里。
　　每次开始做义工前会有老师介绍情况，结束时再总结。中间有突发情况得自己处理。然而这次，遇到棘手的小BABY，大家都需要碰头开紧急会议。都在问怎么这样呢，这些BABY更难哄，仿佛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
　　最失败的一次。直到离去，那BABY也没怎么入戏，还是冷漠地坐在他的凳子上。有一半的BABY，都这样。面无表情。
　　几个月后，看到一个记者在报纸上写了类似的感触。他抱怨着，如果一个孩子从出生到慢慢辨认身边的人群都呆在孤儿院里，失去固定人群的疼爱，受欺骗的委屈，会占据整个思维系统。没有谁愿意对来去匆匆的陌生人微笑。
　　
　　曾经应要求在孤儿院大宿舍的墙上画画。
　　画了圣诞老人，以及很美丽的马，有棕色的毛。然后是一些洗手种地看书的教育画。我们想着，有一天，那些孤独的孩子在黑暗中抬起头，看到床头那些幼稚的图案，一定会再次安静地睡去。
　　这些孩子，活在自己美丽的孤独世界里，悲伤或者快乐。
　　眼睛里充满着渴望的眼神。那么脆弱，那么努力。
　　怀念那些我一直爱着的残疾孩子。木斯、敏敏、小伟、BABY。以及所有看过的孩子。不仅仅因为今天，又看到那样的孩子。
　　希望他们一切都好。不再被人遗弃，不再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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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要有些随风 有些入梦 有些长留在心中 于是有时疯狂 有时迷惘 有时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