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看他调酒的样子,很认真的表情,让我想起宇风。
我习惯性地坐在高脚凳上,点一支烟,让它燃着,燃到我的指间,瞬间刺痛我。
浅蓝色的吧台将我的脸映得有几分忧郁;我不想营造悲伤,我的唇彩还是清丽明快的芒果橙色。可是华灯之下,我神色的暗影投在酒杯中,那张努力维持的表情晃动着,晃动着,碎了。
他递给我那杯名叫“天使之梦”的鸡尾酒,拿走了盛“情人心”的杯子。他说,别喝太多酒,会伤害皮肤。我用手拨了拨栗色的长发,露出了失恋后酗酒,吸烟,通宵上网的脸。我看着他,用一种可怜的堕落的眼神。
还是喝杯咖啡吧。他说着递给我一杯浅浅的Cappcino,好多的泡沫。我突然有一滴泪倏地滑落,我奇怪自己为什么这么脆弱,赶紧用手背抹掉。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立刻埋头煮一杯东西。我问那是什么,他说叫“初吻奶茶”。我问,你看过《泡沫爱情》吗?他摇头。我又问,两个相爱的人,如果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该怎么办?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也许人生真的就像一场戏,落幕了,你就要离开,没有人挽留你。”我自言自语。
他笑了笑,“还会有新的一幕。”他把歌单给我让我选一首,我选了安在旭的《Forever》。
“可以忘记,但决不会是你……”
我没有再回吧台,安静地坐到一个角落。宇风柔和的泛着光的轮廓出现在黑暗中,我微笑地看着他,很幸福地流泪。
过了很久,我发现那个调酒的男孩站在我身后,手里是两杯“天使之梦”。
“怎么不叫我?”
“我不忍心打搅你和他约会。”
“坐吧!”
“我们来交换故事好吗?”
“怎么交换? ”
“你知道这杯为什么叫“天使之梦”吗?”
他说,那是来自《罗马神话》的美丽传说。传说中有一位名叫纳西塞斯的美少年,他因完美的容貌而自恋成狂,有一位名叫回声的仙女深深地爱上他,纳西塞斯的冷漠和高傲伤害了回声仙女,她为他形神憔悴,最后只剩下一缕游丝般的声音回荡在山谷。回声仙女对爱情的执着就像天使之梦,圣洁美丽。
我笑了,“这是你编的吧?你想告诉我什么?宇风不是纳西塞斯,他没有变成顾影自怜的水仙,可是一样被宙斯惩罚。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如果他对我有半点冷漠,或许我可以放下这段感情。”
“宇风是自杀的。 ”
我知道自己已经说不下去了,便喝了一口酒,不知是我对酒精已麻木了,还是酒精麻醉了我,我深深地吸一口气,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明白如果再探究下去只会让我变得丧失理智,于是努力找些轻松的话题。
“‘天使之梦’是我最擅长调的酒,这和我的名字有关。”
“你叫安琪儿? ”
“呵,好象芭比娃娃,我是叫安琦,不过是和国家队的1号门将一样的字,你看足球吗? ”
“看。世界杯,欧锦赛,冠军杯,美洲杯,世青赛,英超,德甲,意甲,西甲,包括国内的甲A联赛,我都不看;我只看甲B。”
“哈哈,说了这么多……可是为什么?”
“可能我不太喜欢有过多目光关注的东西。”
“那你一定不看奥运,亚运,而跑去看附近中学在体育馆举行的秋季运动会了?”
我的心忽地疼了一下,良久没有说话。
“我又让你想起宇风了?”他试探着问。
我点点头,记得有一次,我和宇风扮成中学生的样子混进去看运动会,都没有人怀疑我们。你知道吗?那时候我们在读大四,为了证明自己还年轻才那么干的。
“你们恋爱多久了?”
“五年。 ”
“那他一定是你的初恋了? ”
“不是。我和第一个男朋友认识半年之后,在电话里分的手,放下电话,我哭了三分半钟,然后就再也没想过这个人。”
“哦,那你大学毕业后做什么呢?”
“我爸爸开了家医院,他说在我认为合适的时候可以接任他。”
“你学的是医? ”
“对。 ”
“那宇风呢? ”
“美术。 ”
“但是你没有去医院工作,对吗?”
“对。毕业以后我一直和宇风创建他的工作室。我们在一起画漫画。 ”
“那一定很浪漫。 ”
“是呀,我也以为一辈子就这样幸福到老了。”
“可是,他为什么自杀? ”
我敏感地打了个冷战,但我要回答他,我得面对这个事实。
“安琦,也许你不相信,宇风,他有精神病。”
这个调酒的男孩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他不是和正常人一样上学吗?”
“那只是潜伏期。 ”
“结果——”
“结果,他从桥上跳了下去。他选择了伟大的思想家亚里士多德的死法。 ”
“是我的错。”
“这是意外。 ”
“不,是我不够爱他。 ”
“我知道你很爱他。”
“你看到的只是现在,正因为他活着的时候我爱他爱的不够,才会在这个时候想到弥补,可是我永远也没法弥补了。大概人都是这样,失去了才后悔没有好好珍惜。 ”
“别再哭了,眼睛肿了就不好看了。”
我转向吧台,另一个男孩在那里调酒,他调的是“瞬间的爱”。
“你在这里聊天会被炒鱿鱼的。 ”
“不会,我只是喜欢晚上来调调酒,其实我还在念书,这间酒吧是我朋友开的,我不是给他工作的。”
他露出一个迷人的笑,说,“我读研一,学美术。 ”
我看着他。
“今天我遇到一个很特别的女孩,你知道她叫什么,可以告诉我吗?”他说。
“陈小诺。”我说。
他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我该走了,晚了会被老妈唠叨。拜拜!”
“拜拜!”
“哦,对了。把头发梳起来会年轻一些,还有,下次不要穿这么短的吊带裙来这,不安全。”
他说完离开。他的背影很像宇风。
我睡觉,我做梦,我流泪,我清醒。
我第一次没有通宵上网,第二天很晚才起床。我坚持不想宇风,而是遍寻所有的衣服,一件件地秀。这时候才发现我的衣服几乎没有一件可以穿的。于是胡乱搭配了一身,一件卡通式的T恤配牛仔质地的中裙,当然,我按照安琦的建议扎了个马尾。
对着镜子我才惊觉,原来自己还年轻。二十四岁,被叫作“花样年华”。
我走进BAY酒吧,习惯性地坐上高脚凳,点一支烟。安琦看看我,开始给我调“天使之梦”。
“衣服搭配讲究质地相近,至少是人视觉上的质感。”安琦说。
“然后呢?”我问。
“如果不是完全相同的颜色就千万不要是同一个色系的,要形成对比。”
我点点头,“就是说我今天的穿着很失败了?”
安琦一脸严肃,“一般失败吧!”
“那怎么办?”
“如果穿连衣裙就不会有搭配的问题了。”
“我没有连衣裙。”
“这不是吗? ”
安琦变戏法似的从吧台里拿出一个纸盒,递给我。
“就当是生日礼物了!”
我奇怪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明天生日?”
“哦,是吗?我不知道。”
我低头笑笑,“谢谢你!”
“那明天一起庆祝生日吧?”
“一起? ”
“对。”
“明天也是你的大寿啊?真巧!”
“是啊,你知道吗?佛家以为今生擦肩而过时可以回望一眼的两个人在前世就要修上五百年。”
“那,小朋友你是过廿岁生日吗?”
他神秘地低声说,“这是隐私。 ”
我知道他绝不可能只有廿岁,但也绝不会有廿四岁,他才读研一,是的;所以,我并不奢望他能理解我的心情。
然而我一定要告戒所有的女孩,不要轻易向一个男孩倾吐心事,这样会使他轻易地爱上你。
安琦就是这样一个单纯的男孩。
“现在好象没有人梳两个麻花辫了。”
“三十年前有,不过那时候还没有你。”
“你梳两个吧!?”
“我?你还要不要我做人? ”
“就当是送我的生日礼物吧,可以吗?”
看他一副可怜巴巴,我痛心疾首地点了点头。
……
很奇怪,整整一天我没有再想宇风。
我第二次没有通宵上网,第二天很早起床。我坚持不想宇风,开始学编麻花辫,结果我编了大半天,上肢由于长时间举着,末端已无血液问津,用通俗的话讲,就是累得半死。不过,我的手艺怎么说也可以出师了,为此,我竟久违地雀跃不已。
到了晚上,我穿上了安琦送我的连衣裙,梳了他强烈要求的两个麻花辫,感觉自己像琼瑶小说里走出来的女子。
推开BAY酒吧的木门,里面漆黑一片,我轻声叫安琦的名字,这时候红色的灯光突然打出来,聚焦在台中央,音乐响起来的同时我看见安琦在灯光下,样子异常迷人。他望着我,说,我把这首Beyond的《喜欢你》送给今天和我一起过生日的陈小诺。
“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
原来安琦也会给我浪漫,原来世间不止宇风懂浪漫。
安琦牵了我的手走上台,他的朋友们大声喊着:“美女美女我爱你,安琦安琦快努力!”
安琦看着我,说,“小诺,让我亲一下吧!”
我知道自己内心的颓废已配不上清白的安琦,只剩下他为我打造的纯洁外表尚可欺瞒世人。但我不想拒绝安琦,他是一个让人不忍拒绝的男孩,我于是默许。
安琦吻了我的额头,他是个善良的男孩。
我们吹熄了两个蛋糕上的蜡烛,我的那个上面插着“2”和“4”;而安琦那个插着两个“2”,他傻傻的冲我笑,说隐私被发现了。
然后我们一起狂欢。
从那天开始,安琦给了我新的生活。
我一直想安琦是上帝派来拯救我的天使。
为了和安琦在一起,我报考了安琦读研究生的大学学习心理学,其实自从宇风去世以后我就萌生了做心理医生的念头。只是没想到安琦的生活并没有因我的介入而有所改变,他考过了雅思,要去澳洲深造,他说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开一个个人画展,他还说一定要为画展取名叫“天使之梦”。我没有理由干涉他的理想,我微笑着说,那好啊,我们各自努力。
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其实安琦他特别希望我能挽留他,而我没有。
我送他走,看他过了安检,没等飞机起飞我就落慌而逃,我怕自己后悔,怕自己控制不了自己。
我决定为安琦改变一切,不再吸烟,不再酗酒,不再上网,不再化妆,我要包裹好宇风带给我的伤痛,然后重新做人;而上天偏偏不给我机会——在我回到家不过一天的时间里,我得到了四面八方向我蜂拥而来的消息:安琦所搭乘的那班飞机因遭遇强大气流而下落不明!这是多少年来都罕见的事故,却不偏不倚的发生在给我唯一生存希望的安琦身上。我到航空公司查了罹难者名单,安琦的名字在里面。
没有做任何停留,我离开了这座让我伤心透了的城市。我的心理学肄业了,老爸的医院还得他一人撑着,我不再谈梦想,不再理会前途。在陌生的城市里流浪,醉了,醒着。
这都是我的错。现在恐怕没有人再反驳这一点了。
我在每一个时间的角落作画,在每一个心灵的角落作画,我想把所有想画的东西画出来以后,我就可以选择宇风的方式去寻找安琦,因为每个夜里我都可以看见宇风泛着光华的身影,却看不见安琦,也许是他埋怨我把所有的爱情都给了宇风吧!也许他是怪我没有挽留他。
可是假如,他真的不愿离开,他大可以躲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里,只要他在这世上,我就会找到他;可是,可是他如果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我只有选择宇风那样懵懂的方式。
就这样结束吧,我站在桥头,看着寒冷的河水——我忽然想起安琦调酒的样子,想起那首《喜欢你》,想起他吻我的额头,想起宇风自杀时,我不在他的身边。我闭上眼睛,泪水流到了心里。
“大姐姐,你是模特吗?”
一个小女孩拽了拽我的衣角,她手里拿着一幅画,眨着漂亮的大眼睛。
我摇摇头。
“可是,这画上的人不是你吗?”她伸出那幅画给我看。
那是一幅素描,画中的是我!
“小妹妹,你的画从哪来的?”我急切地问。
她用小手一指,就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展厅。
“是一个哥哥送给我的,他那有好多你的画像呢!”
我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当时的感觉,我想我大概已经失去了知觉,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展厅门前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面对画展牌上“天使之梦”那几个字我竟没有幸福地死去;我不知道这个画展究竟是不是安琦开的,我也不知道如果不是的话我是否还能活下去;我只知道我费尽了平生的力气推开了门,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我们是生生世世轮回中的花草,在如风的岁月中,慢慢凋谢。刹那芳华,丢在了佛曰有缘的那人眼里。人生,不过是一场互相欣赏着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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