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早早不顾一切的就来,不成个道理。日日冷的不象话,太阳却出得老大,天,空前绝后蓝彻了骨。
我一向保持少食少眠的习惯,终日十几个小时困在电脑屏幕前。这个毕业设计已经熬了我三个月,头发几乎没白了去。导师三天一个电邮来查我进度,其他时候任由我自己去消磨,反正到时候交不出货色,跳脚的也不是他。有时我空下来会去研究院翻文献三数个小时,然后依旧开车回来自己房间,因为没地方可去,也没有合适人选可同去,偶尔有人,又没好的提议。
酒我是不喝的,于是学会了抱着咖啡杯再来看住机器。烟也不停抽。烟亦会醉人,久之便生出莫名幻觉,觉得四肢萎缩,突然头大如斗起来。有时会起身撩开窗帘看看远处的山景及近处的霓虹,但我却不会站在那里过久,口里呼出的热气,一旦凝白了玻璃,那感觉简直寂寞。我还不至于相信自己是懂得那么多的人。
这间大厦全封闭式,道具极尽奢侈华丽,走廊上太厚的地毯将所有声响俱吸收了,玻璃太多,一切景致没遮没拦的来。就是那种水晶镇纸,透明,安静,清清楚楚,里面小人儿红房子,外面是这北九州知名静美的海滨温泉城市,淡泊,缓慢,滞重,沉闷以至将呼吸浑忘的。甚至没有治安,因为根本没有犯罪。如果我不犯罪的话。
每个周五我带不同的女生回来过夜,黑的半黑的太大腥膻味道我不碰,中国人圈子小,没有彼此不是熟人的可能,日本女生就比较省事,都自备避孕套,且不介意尝试不同姿势跟方式。我把她们从四处捡回来,mediacenter,cafeteria,languagezone,或是下山公路的巴士站边,她们清一色的于寒风中裸露着小腿,颤巍巍的站在细跟的鞋子里,化妆精妙似只只人偶,一副人工的娇羞与天真无邪,我未曾说什么,她们已笑得浑身酥软或惊得花容失色。
每个周五,我在她们的两腿间匍匐下去,喘息,滴汗,在她们的身内迅速膨胀,摩擦,发热,痉挛,排射。每个周五,她们留下乱糟糟的香水味道,染至不同颜色的发丝,撕破的内裤,以及暧昧余温在我的床缛之上,或者还有高潮后的爱液。
小弟常为这些痕迹忧郁,耿耿不能释然。他本来已经是那样不快乐了,却还有无数要坚执的道理,用来拘禁他自己,因而更加苍白瘦削得变本加厉--我是这样一个不肯定的人,又从不为这不肯定觉得羞愧,不瞒过他丝毫。在他看,这也成为不爱的证明,不爱,因而便不屑于猥琐,不值得欺骗。
我说你当这是我周末的运动不好么。你也知道我不是清教徒,需要排泄如同需要进食一样,遵循自然。
不然怎么样呢?这世界有太多的星期五,太多的女人,而我有太多的精液。并且,生命如此悠长到无法解决。
生命如此冗长,以至无法解决。直至圣诞的前夜,初见到伊雪艳。
大厦极静,因为在这个城市的很多地方此刻正极沸腾。偶尔会从窗际,看见烟花暴开,和湮灭。
师弟向往声嚣光亮,我则畏惧太浓郁的人气。我说小弟,为什么这样时刻应该在我身边的人,却要投奔根本不需要他的人群?你以为那人群是你的人群么?那热闹是你的热闹么?前年的这晚我们一起打星际,去年你有点低烧,可我做可乐鸡你却吃了很多。你看,小弟,我记得的,你以为我忘了,我可是记得的。
电话那边一度沉默。让我觉得很严肃的沉默,盘旋笼罩头顶,规避不过的沉默。
小弟冷静的声音答:仅仅记得是没有用的,至少太不够。存宇,这次是你傻不是我。人群不需要我,就像你也不需要我一样,但是也许我却很需要他们,至少他们可以让我知道我不是只能呆在你的旁边,我还可以有别的去处。存宇,你是可以叫人断绝念头的。就算你在,你是喜欢我的,我亦总觉你似不在,而且这所有的喜欢不喜欢,永远好像只是我自己的事情,是我一直以来发得一个梦罢了。
小弟哽咽。喉头发出揪心的,喀喀的声音。这简直是令人厌气的过程,他一直动辄伤感,有太多晦涩心事。
但这一切都并不是他的新发现。就像所有事情与关系一样,开始彼此约束并享受约束,渐渐发现双方都有松动的迹象与可能。我不能说他说的不对,那都是真的。但是却该怨怼何人?如果我可以给小弟一个交代,那么我可以给任何人以交代,既然我可以给任何人以交代,那么我又何必给小弟而不是给随便其他什么人?
可惜,其实事实更糟糕,我甚至不能给自己一个将来。
你又难过了。我道:其实何苦,何苦总是想得那样多?你不知道,我们活着是不可以想太多的。
他深呼吸,清理鼻腔和情绪,果断道:再见吧。随即咯嗒切了线。
我打开冰箱,端出剩很久的一盒便当,闻一闻。
再见吧。他说。
我不懂再见吧,到底什么意思?记忆中他从来不对我用这个字。
那个脸色单纯晴朗,高兴的时候喊我captain,顽皮的时候就随手拿起东西丢我的小弟。他总是说好吧,好吧captain那睡吧,好吧captain,就要吃了,好吧明天见吧。
我知道他有一个决定,决定有时代表解脱,有时不,但迟早是来,来于极限之时,不必等待,不必抗拒。抗拒也未必有用,不见得不接受的,便不会来。
我拿那盘便当去厨房热。微波炉发出单调风扇声。电磁炉上噗噗沸着一壶水,蒸汽融融。四下人影不见。然则一回头,一个亚洲女子在楼梯间咚咚敲着门玻璃,示意自己被锁在当中了。
我划卡将她放出来。看她手里抓着塑胶垃圾袋。因道:怎么回事,这并非垃圾间,再说住这个会馆随身不带卡片,会寸步难行。
她笑笑。随口回敬我:你这个人,一贯总提醒人家已经知道的事情么?
我有些微微不快,这是暗示我不该随口教训了别人。我省得。不禁多看两眼面前的人。她依旧是笑。似笑非笑。陌生的脸容极年轻皎洁。这个女子,是从未见过的。21岁?或者更年轻?人颇细瘦,双肩削薄,直发散开来,披拂如镜。我一向是看惯漂染过的,干枯糟乱的发,竟久违了这样一把流畅明丽的黑。
你是新迁来么?我问。
这栋大厦象迷宫,女人简直不易居呢。她似解嘲的口吻说。因为女人少有不是方向痴呆的。
还有,我接着补充:女人做事通常更不知统筹,水这样沸着,你便离开了。如果无人经过,你是要在楼梯间等明天麽。
她便再笑笑。她的笑不是日本女子的笑,是长眼睛倏而一闪,浅浅一抹笑意,轻描淡写,不讨好,但是极妩媚。
中国人么?我小心求证。她爽快答应:嗳。
她说她是叫伊雪艳。
于是便这般有个开始,自那日,出出入入,抬头低头,总有许多不经意碰面。
她早晚一件简单白色衬衫,虽长短有异,质料不同,但不改颜色,只在细节处变换款式,去外面时,随便加件长褛,仿佛不知寒冷。黑色直角长裤,看多次数,始察觉是皮质,不过窄窄的,含蓄服帖,一点粗犷也没了。
我怀疑她只有黑与白两色的衣裳。鞋子虽常常换,但统共都是平底,有时是靴,有时不是,不过总都要无端长出一两个码,走走便随时要掉脱似的,越发趁得那足踝精巧纤细。
相信她还有比这多地修饰,修饰在一眼看不出的地方,除出手上一枚白金薄戒和腕上一只精工男装薄表,再无首饰。当然她是潇洒的。骨子里也许还有点不易领会的难驯。
我与她来往似是因为终于可以每日说一点中文。伊雪艳来在隆冬。她来了,共用厨间的电炉上就总是一壶滚烫的水氤氲冒着暖气。
我说不明何以她入乡却未能随俗,难道不知日本人通常都饮水喉直接流出的冷水麽,她却笑称自己是一定要喝口热茶才幸福的人。我又问她何以甘愿舍电气水瓶不用,竟倒花功夫跟时间为去烧沸一壶水?她做个一言难尽的表情,慎重想想,告诉我说那是因为在等一壶水开的时间,她尝觉得日子二字。
她说:我也并非特别的爱茶。只是来到这里,人情已经是这般冷了,再算冷的饭,冷的水,这样雾障重重冷得蚀骨的冬天,也就只有茶了吧,只剩下茶还仿佛可以暖暖这如狗的生涯。
她说的道理我不想费力去懂,但她做茶的道具是精致齐全的。次次不厌其烦,林林总总的摆满了案头,但她其实根本很少喝日本茶,亦不拘茶道,她说她不懂那些个,因为太过靡费,太靡费礼节。我觉得她矛盾的厉害。一方面费事弄的这样铺张了,一方面又不肯学人家脾气学到底。
我笑她。她也笑,讲这才是感性与造作的区别。于是我投降了。
我喝她那不造作的茶。
我不知茶的贵与贱,品质高下以及味道的微妙区别,尝来都是一味的酸和苦涩,她的红茶是不加方糖与奶的,却总浸着小片柠檬。我想这也许是她怕胖,但估计也不是。
渐渐,我们喝茶的地点由公共厨房散至各处,遍及公共起坐间,国际电话间,然后是公共洗衣房,公共电脑室,就像我跟她那很公共的关系。
这上下谁不知道杨存宇新识了伊雪艳?这个会馆能有多大?
她常做杯茶,然后小心托着,长路迢迢来寻我,于是不管做着什么,大家放下手中活计,便就地聊一阵子。这种端茶递水的事情她做的没架子,不介意,反让我不禁有时要留意她的表情,总是很安宜,似乎还带着些许天真的神色在里面。
我简直要失落。男女之间太坦荡,不玩游戏,不躲迷藏,完全不当我是陌生有吸引力的男人麽?我不是没暗下里打过她几分主意,况且会馆里也开始有一些风传,寒假尚没完,已经很面目全非。我名誉是不好,也许根本也没有什么名誉了,虽说这样,我很清楚,伊雪艳,远不了,近不得,终究不是能造次的女人。倒是她,白白跟我惹些闲言秽语,却不甚上心的样子。
她来谈天的样子颇为随性惬意的,并不夸夸其谈,但也很能坦坦而言。伊雪艳修着一门映象人类学,我想这于她是很合适的。这样散漫的学科,一个出名散漫的导师,并不需要研究出些什么名堂来,只是把前人的调子重复,直至相信那些就是真理。隔些时间一票人拉队出去胡拍乱摄,名正言顺地往外跑,说是取材。我看过她们自编自导的实验短片,象所有蹩脚的电视剧一样,临最后,甩给观者一个似乎蕴涵无限深奥的思索,叫人云里来,依旧回到云里去。
但我没够胆量贬薄她的行当,她是会上来抹我脖子的。再往后知道她的年龄,和我却是同年,我又不敢相信,竟然27岁了么,即将修完大学院课程,可是年轻在她的眼角唇边,依旧很丰盈,高兴起来的时候,神情更稚气,仿佛小回十字头年纪去了。我一直当她是不知哪一届的学妹,这下子弄不好,变成学姐也大有可能。谁知是怎么一回事,自从识得她,我突然变得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动辄大惊失色,开大嘴,眼镜随时要堕地的那种。多么让人气馁。
及至二月天气,稍有转暖的迹象,花虽未开,风已不再冰凉。是有这样的人的,春天对于他们,来得总比一般人要早,正如秋天去的也比一般人快,那便是所谓的伤春悲秋了吧我想。伊雪艳已是一派春装了,这样讲并非恰当,其实所谓春装,不过就是在那无尽的白衬衫之上,加一块纯色羊绒披肩。披肩这种衣饰根本不算得衣饰,我先前以为,但现在却颇为改观了,不知道这个女人还能再让我有几许意外。
春假是叫人无所适从的,而这里不过似是伊雪艳蛰居的一处洞穴,她仙踪缥缈,昼伏夜出,也许这样,平添几分若即若离的况味,但她又与谁是亲近的呢?或许根本不曾有这样一个人。
我开始去她的房里坐坐。
真的是坐,在地上,连说话也骤而减少了。
她房间东西很琳琅,但是归纳的好,并不感觉空间挤逼。一只半人高的Doraemon大刺刺坐在她床上,墩墩有憨态。到底是女人,我想,到底喜欢这些玩艺。
然后很多的书,都是我一辈子不会去看的,更多CD光碟,MD磁片,占满了架子。我约略翻翻,类型多且杂,但最多的是R&B及Newage,只缺乡村跟白人骚灵。我问为什么,她说嫌嘈吵。这是什么话。
不过我也不听古典。人总有他不听不看不吃的东西。还有不爱的自由。
她又说日本歌手也一概不听,原因是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音乐,可是X Japan她倒是收着一整套,常常拿出来放个锣鼓喧天。重金属她也听了,是不是噪声,看来全凭她一己裁夺。
她是个终究要吃亏的女人――连听支歌也要有这么些挑拣和讲究,肉割不正不食,凡事搞得也太清楚了,好与恶,无端地非常激烈。
不过我总归是依从她的。不然连这些事情也要有原则不成?
于是她另有结论――存宇,竟然不知道你是随便还是包涵,你似乎不懂得和女人争。
笑话,这件事我一直的看法是:若想征服,先须安抚。我不见得对什么女人都大方,除非我这次真的是有更深沉的企图。莫非这次是?
我谦让得结果,一个叫做Enigma的乐队统共出了四张大牒,翻来覆去的听,成了我共她每天的伴奏曲。一把几乎叫人沉沦的女声,虚无飘渺的嗓子,不住喃喃倾诉着:silence must be heard……silence must be heard…..
仿佛打算一直唱到无尽的天光里去。
我凄惶的要哭出来。
我把功课也搬至她房里做,有一搭没一搭,也拿她的笔记本玩玩联网游戏。她自管自,背我面窗,头抵着玻璃,阅读的间隙抬起脸来,看一忽海,看一忽天,续一轮新茶到我的杯里。
我自己都不相信,跟女人亦可以这般安静地发展关系了么竟然?
经常的,我恍惚闻到空气中第一丝春天的气息。我说那是春天的气息并非我格外懂得分辨春意,只不过因为那不是冬天的气息罢了。到后来又发现有误会,根本不关春天一回事,是身边伊雪艳,静静如一棵花树,静静散着淡香气,似有若无,游丝缕缕,一旦刻意追迹,瞬而无迹可追。
其实明明也不是任何一种花的香,仅似是一点清水漂涤之后,残余下的脂粉气,混合着些些皂的味道。我难理解通常小说中的污糟男子,却个个精于刻划复杂气味,何以我没有?然则我一朝知道那香了,以后无论阔别,如若再来我依旧将认得。而是不是从此后,但凡春天,便都成了这样的一种香氛,永存于记忆的鼻腔之中,不断复制和温习,只因为这年闻得实在太多了呢?
嗳。我唤她。
嗯?她回神来,扭身朝我。
你用的,这是什么香?我问。
她复又眯起长眼睛,皱皱鼻子,算是笑笑,同时手指衣柜处。
我们之间已经这样的节约言词了。
我探头过去看,见一只米白藤编深口篮子,里面盛满黑色细磨砂空瓶,去了盖,大大小小,相同式样,相同字样,写着:CK be。原来是这支香水,这样蔚为壮观的陈着,又是这样一种用法,想必是用了不知多少,用毕了,瓶子亦不舍得丢,如此拿来充了熏香。这个女人,我慨,这样铺排她自己,简直对自己怜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立定心意要教人叹为观止,她真的做到了。
她是从这样的香中走出来的,于是这香与她也浑然了,她随身带着她自己的世界,为了跟外界起一种隔绝。然而这香味是不张扬喧哗的,如锦衣夜行之人,却也有一种低调的夺目。但为什么从前我竟是浑然不觉的?难道是我的鼻子也冬眠了?还是说,我的心思,以前忙不迭开门迎来送往,现在突然淘净了,只请进了这一个女人,再无暇他顾?
但二月十四那天,我依然有许多巧克力收。我对那花纸下面的缤纷糖果,兴味索索――无疑我是这么的受宠,女人们欢迎我。但到底是我玩着那些女人,还是被那些女人玩了?这是个不十分愉快的发现。
不,我也不郁闷,我只是有一些无聊,拖着一个叫做尚子的女孩,四处晃荡。她们的名字一概的如此乏味:不是尚子,肯定是洋子,容子,不然就理惠,久美。靠,连个叫诗织的也没。
至夜色垂下,掌灯十分,店铺的灯光都很晶莹。我们挨家溜达过去,最后,在一家Lawson的便利店外,隔着自动玻璃门,我看到伊雪艳――穿一件制服围裙,长发盘上头顶,立在收银机的后面。一张素面,衬着额角溅起的碎发,仰起看着她身边一个颇有些年纪的男人,神色几近温柔。那人说了些什么,于是两人便都开怀笑了。他们是彼此欢悦的,伊雪艳的笑容更爱娇俏丽,是我所不曾相识。
玻璃门开开合合,有人进去了,有人出来了。我立在槛外,踏不进去,也离不开。我为那番属于人家的温柔,无端的有片刻心折。
原来这便是她夜间另一所去处。
她白天慵懒的吸收人间气象,天地精华,只为用来在夜间凝神屏气,全部绽开吐露,给这个男人。
我扭头打发尚子走,叫她自己回家去。
她虽不情愿,但是识相,同时还知道在我这里并不是要讨什么自尊。谁说日本女人没有一点好处。
我一人,摸出烟来,坐在路边台阶,一支续一支。
伊雪艳出来的时候,已是夜11时多。我发现我一直在等她。
她看到我,露出一个惊讶的笑,给老朋友的那种,顽皮,友好。
但是温柔呢?
她擂我一拳,很豪气地道:真好,我正饿了,这下有人陪我一起去吃拉面。
我做一个恍然大悟的样子:还好,你不是要吃我。
我们串街过巷去寻一间面屋,看得出她又是行家,东家不进西家不迈的,非找那间合理想的不可。
终于在一条巷尾被她搜见,进去的时候,她跟店主人亦是熟识的,招呼打的惊天动地。
等到择好座位看餐牌,她也不噜苏不虚让,不讲什么要我拿主意的话,一边自己作主张罗了来,一边解释给我听:来这里一定不要只记得猪骨拉面,他们家的味噌是祖传密制,叉烧也肥瘦相间,薄嫩透着几丝粉红,那是夹着些生来吃的,没有点功力煎不出来的。
啤酒当然要挑麒麟来喝,朝日到底太寡淡了些。
这配餐的辣泡菜,是从韩国直接订来,不然你说怎么值得我花一碗600常常来光顾?
云云。
我唯唯诺诺。
你一定以为我是精通吃喝玩乐的对吗?她好笑的看着我,举举手里的啤酒杯,扬脸当是水一样,一喝一大口,然后眯起眼睛享受滋味,唇边犹沾着些酒花儿:其实不,我不吃正经日本菜,只爱他们的面,他们的食物都是那样的冷和味薄,只有拉面那样浓白的汤汁,那样道道工序精心调和配,那样趁着腾腾热气大口大口地吞,让我觉得舌头舒泰受用,暖心又暖肺,至少,这辣椒跟红姜,只要吃的下,是可以随你放个痛快。
我看着她把半瓶辣椒撒进面里,用一种随心所欲的顽童姿态。
我放了筷子,点了烟,吐一口说:今晚你似乎食欲不错。
自然,她承认道:我食量更惊人,你有所不知而已。还好我自己养得自己,理想又最简单不过,我甚至都不想老公太能干,比我能干一点就行。毕竟我自己将来也是要迈出二门挣钱的,而且我一定挣的来,且挣得高尚漂亮,并不曾妄想过要他来给买花戴。
你这话说得逞强了。我不以为然道:虽然我知道你是拿奖学金过活的。但到底你是女人,多个人帮你不是只有好?老公是自己人,何必你呀我的,分那么清楚。老婆也是自己的,将来不止买花给她戴,而且是一定要养活的。
罢罢,被你猜穿。我不过白白虚张一回声势。原还以为我内心有如黑社会,无人胆敢走近一看究竟。你区区文弱书生一名,却这样冒失来了,自然早晚要落了蛊在你的碗里,此时先分小女子一杯羹在此吧。说着她手势到伶俐,飞快从我的碗中掳了片叉烧走了。
我被她的邪门歪道小把戏惹笑:算了,你不是食量好,我想你只是觉得快乐罢了,在今晚。
善哉,善哉,我发现你用了非常严重的字眼。她说:快乐?谁知道呢?只是这样的年纪,再谈这两个字,未免虚妄了些。我所追求的,不过只是不要太愁眉苦脑而已。当我十七岁,我为得而喜,为失去而丧气。但是今天,你是明白的,也许就是这样,终日不绝的咬噬性小烦恼,应接不暇,防不胜防的,象周围的水和空气,见个缝隙就渗进来了。
谁说不是呢,我说:有时真的是要叫人觉得灰心。不知自己到底要斗些争些什么?这种营役苟且,谁知到时是否一场徒劳?。
灰心?呵呵,你太乐观了,尚且还有心可以灰呐。她自嘲地笑笑:你见过夏天的苍蝇?打不完的。我从来都未曾怀疑本来已经够坏的事情会去到更坏,十分坏,再坏,和不能再坏。逃跑我是不懂得的,若果真无途径改善,也只有拳头握紧,牙齿咬碎,死忍,忍死,如此罢了。
话题无缘变得沉重了。
我不喜欢沉重,我还没看够,伊雪艳如晴天晚霞一样柔和的脸色。
她举举杯子,拿杯底照照我,她独自喝光了一升啤酒,双颊飞上粉红:你看,至少今朝有酒,至少,我知道此时我面前的人,对我是抱持着善意,还不够嚒,已经很有理由心情愉快了。
我没见过如伊雪艳那般,忽而由爽朗转至静柔,忽而自佻挞转至淡定,有时是随和,有时是满不在乎的女人,这肯定是个危机,不是危机是什么,我竟越来越不知道什么是女人,自见了伊雪艳,女人反到日益神秘,难以破译了。
还有星期五,原来也不是那么多。
我发现她的行藏,于是晚间多了新的事情可做。常常看看表够了钟数,便做散步,徒步20分钟走过去那家店。等她下班。然后二人同去吃碗面。及至将每一种口味尝遍,我依然时时为她所取笑。无疑我对吃是笨拙的,酒也喝不豪爽,但那些把式,若一一演练纯熟了,我岂不是要从伊雪艳处出师。我不要出师,我不过要些陪伴。
我想我堪称良好拍档。
三月时节。樱花开遍了。连我也觉得一点欣欣向荣的意思。用中文想,就是叫做烂漫了罢。
伊雪艳又开始频繁外出。我又开始少见她的面。
她一动一静,象是有她自己的季节,倒让我从日子里,体会到些奇异节奏。
伊雪艳早早出门了,伊雪艳开门关门,伊雪艳衣衫悉嗦,锁匙叮珰,或是乐声骤而涌出复又随着门响瞬间断绝。
我知道不过只隔着一条走廊,她便这样近的存在着,因而有一点模糊的安心。
有时伊雪艳晚归,路由我的门,总会突袭地推开,同时探进头笑喊:临检。这可能是群居生活的真谛,她当我是兄弟了,连避忌也没有。
也有的时候,一推不开,便接着阵乱七八糟野蛮敲门声,我赶不及去开,一本『周刊新潮』,或是一盒半额便当,就静静挂上我的门柄,等我验收。甚至有时是半颗卷心菜,或者麦当劳无料玩具一只。
我一筹莫展。
只有竭尽全力,一路发展这段君子之交。简直欲罢不能。
可笑。我甚至不知她电话若干,门牌几许。因为一直没有必要。
一日狂风。几乎要漫过人眼眉去那般,一天浓稠黑云,整日压上窗边。
我想往伊雪艳房间稍坐,敲门无人,她依例出去了,在这样糟糕的天气。
我无端有点情焦意躁。直把颗心捏着哄着。熬过下午,听到对面零星声响,有男女轻语。细听语调不快,却似是争执。最后一把倔强女声说:请回去吧。拜托。拜托。拜托。拜托。拜托。。。。一直一直讲,那样低徊的,只这一句,不急促,但极坚定。
我知是她回来了。竟有些“终于”的感慨。开门站出去。却不由一声低呼。――我无法形容我的惊讶。她的发,统统不知其踪。当然,有些女人光头亦不难看,当然。我只是惊讶。她这样出人意表,一向遭些非议,这下岂不更是众说纷纭了。
伊雪艳憔悴疲惫,小脸苍白寒凉,但双目清醒白醒,静定肃穆,如尼。一旁立着名男人,满面焦急灼痛,还有一种无可奈何,鬓旁已花白,见出些年纪,但身姿依旧矜持。是上次那一个。我还记得。
那男人看我一眼,吞吐片刻,欲言又止,终归怔怔转身离去。
伊雪艳僵直双肩即刻懈下来,仿佛一口真气失了去,默默转身抽卡片,默默开了门,我随她身后默默跟进。
也许我的劝说在这时分终显得苍白徒劳,但无法不开口。
我说:雪艳,何必执拗,根本你一早有准备,知是这样结局。我也不说那些利与害的关系,你若不求得太多,什么尽也够了,看得出他喜欢你,但面对你的倔犟,他有力怕也用不上罢。
存宇,她苦笑了。想不到幼稚是你。学院上下不敢说,但中国人圈里,谁个不知伊雪艳靠了日本老头子。已经年余,当成逸事来传。只怕你是本世纪最后一个不知情人。人家嘴里我早就风骚又卖国了,看你一直神色坦然,还当是你格外的包涵,我倒要不好意思,你竟这样纯情。
我抱头。简直可以写成书。风云杨存宇际会传奇伊雪艳。
真的,你莫讲笑了存宇。她继续嘲我:况且你说喜欢?或许吧,在当初。起码不是不喜欢。有一种阶段叫做当初,当初,一切事情都是好的。那时我尚令他觉得一种新鲜的想象跟刺激,他为我眼瞳中反射出他自己的影子陶醉不已,他那宝刀尚未钝去芒刃,竟然能够弹压一个足以做他女儿的女人,而这个女人毕竟还不丑。他那按部就班乏善足陈的人生,偶尔一两个走音无伤大雅,没有变奏才是真正失色。在他余下的日子里,除了偷情之外,还有更具意义的事情可做么?如果还不大麻烦,如果还不至于吃亏蚀本,何乐不为?让一个女子神魂颠倒这样的事情,再多,也不会太多吧。
我还以为你爱他。我说。
你以为在他那样的年纪,需要的还会是爱么?不过一些情趣罢了。他现在唯一不缺的,恐怕是责任。他一辈子负够了责任,现在,他愿意关心我而已,只要这关心不是无条件的,不是无限期的。一旦有天,这关心变得太累太花精神,他还要继续关心我么?
我摇摇头。我叹伊雪艳。
道理是明显的,只是何必这么精确露骨讲出来。
事事看穿,有时又有什么幸福可言?
我说你这个女人,太聪明可怕了,男人会畏难而退的知道麽。
哈哈,她忽而拍手笑了,仿似极开怀。“叮咚!正解。”她道:“我是最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女人,我以为自己越曲折堪琢磨,就会越多花费去一些男人的时间,通常男人只会在意那些自己投入过财力和时间的关系与女人。于是我妄想拉长男人这种探索我的过程,也许玩味着,分析着,忽然发现已经一辈子了也未可知。谁料到,男人个个弃题脱逃,到底是他们太少有耐心还是我这道题实在太难了呢?你告诉我,存宇。”
“雪艳,你是二难推理,没有正解,又都是正解,或者说正确答案太多,哪个是真正的你呢?那些原来打算领着你的手一辈子的男人,也许走到头,也没真正认识过你,不是男人怕解题,是早看清下场,于是及早抽身,还不至血本无归罢。”
我以为这只是玩笑的话,但是似讲得太有道理,不得不叫人犹豫它有几分真实。雪艳忽然静默下去,半天低头不作声不响动。我开冰箱拿罐啤酒递到她手,她亦不接,片刻,伸手过来抓住,却又不放。她那样举着手臂良久,以凝固的姿势,并不看向我,只管垂着头。我知道她是难过了。我还道她只是难过罢了。忽然有颗沉重眼泪砸向地面,接着两颗,三颗....
我讶异了,我以为她不会哭。她会怒,应该有时也会骂,但是她是有泪不轻弹的女人不是么?如果一个从来不哭的女人有天突然哭了,应该如何去安慰?
“我的孩子”她终于仰起脸来,斑驳泪迹,面色却已平静如往常。道:“也许不是孩子,只是我体内一组细胞,今天被刮除了。存宇,我总是不愿意相信,我难以置信我的运气一贯如此的坏,但竟总是真的。”
我吃惊,但不能作声,因为不能肯定,自己是她的好运抑或是劫数?或许什么都不是,或许若果能不坏,已算是很好,已经够万幸。我一直都在她处喝茶,听她笑语,看她笑颜,混迹这么久,也都没帮过她什么,甚至还曾经觊觎过更多。
如今她困顿,我忽然发现我竟觉心疼,我开始不太认识我自己,何以优柔若此。
我叫她去床上躺,然后翻箱倒柜找她的红枣百合,准备煮点粥来。她也很服从,没有什么感谢的话,只视线来回跟我,这里那里的。
存宇,也许只你肯这般为我忙呢。她幽幽开口:人人都误会了。以为我这样的女人,不过是为一点钱。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他。其实我何必跟任何人解释?是的,他有了些年纪,可是我却是爱他的年纪。就像他喜欢我,也是为着我的年纪一样。
我不作声,她很少辨白,或讲自己的事情,也是一种含蓄的脾气。
她道:我看他,老也好少也罢,不外也就是个男人,是不是说一个男人上了年纪便不再可爱?其实我比他自己,都更不愿意承认他是个老头子。承认这点无疑是要我承认跟他的距离。我一直憧憬比我年长的男人,下限是一岁,上限没有。我需要一个令我仰望以及言听计从的人,他在的时候,我便停止使用我的聪明,因为他的聪明可以令到我的聪明,变得根本不算什么聪明。
我第一天去那里上班那日,发着轻微的低热,汗流满背。客人扰攘,收银机哗哗响,每个人忙的没有时间看顾我。他来到我旁边,什么也没讲,只是点点头,然后笑了。我喜欢上那个笑容,于是一直做下来。
在我日语还很初阶,还不很健全的时候,他是唯一懂得从不打断我,把我的话听到尾的人。于是我得以学会如何运用它来撒娇发嗲,博取欢心。甚至用中文我至今都没掌握的这门技能,我却用不属于我母语的语言,将之发挥运用的很完善,很淋漓自如。
你在笑我了是吧?存宇。
她并没有等我回答,一个人说下去。
我喜欢他。他是有样子的。跟别人不一样的,在很多男人里面。我没见过他累,随便点的姿势,稍息或是靠在哪里。我甚至记不清他坐着的样子。他是清爽干净的,衬衫永远雪白,有笔直的袖线。他今天在制服下面换了双运动鞋子,黑色,样子普通,普通到我描述不出,但他穿起来仍很倜傥,有一种气度和风流。
他们都怕他。他是微笑的暴君。但是我不,因为我也是骄傲的,同他一样,我的品格是可以与他媲及的。我很平静的喜欢他,见不见都好。且保留着心计和警惕。我甚至可以与他负气斗嘴。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我的倔强坏脾气便来了。我有我的方式来折磨他,甚至我从不真正的请求他。
我就象他早晨起来压歪睡坏的发型那样,是怎么也不肯伏低的那绺头发。除非他把我打湿从新梳过,但是他会把我从新梳过么?他不会,那是要付出金钱,时间,以及感情和心血的,有失败的危险的,对于他这样安稳理智的中年,是得不偿失的。
于是他对我一直宽纵。我们的关系不是不暧昧。至少我自己觉得如此。暧昧有时候是很好的,代表一种含蓄,和永不言破的清醒理智,还有一些梦不会醒来的安全。
我知道我不会再次爱上。因此还好,我不会心碎再一遍。
我说这些你能懂么?存宇?她质疑的看住我。
是的。我不以为然道。你不会心碎。但是你却为了这个人吃苦,甚至今天你哭了。
不,那不是哭,更不为他。她矢口否认――我只是感怀身世而已,我告诫自己要永远只为自己流眼泪。有一天我老了,有一天我就要死了,或许有一天我突然厌倦了,有一天我发现我等的人不会出现了。我便不会再有眼泪。说真的,我怎么会为了这个人的钱呢?我不过要他一个肩膀,要他一个怀抱罢了,我也不要他给我一个屋檐。
我跟他闹别扭,直闹的人人都看出我们的反常了,毕竟他是上司,何以容我这般的放肆?有一天也是个晚班,快要打烊了,我扭头去看挂在收银机后面的钟。他留意到,因而问我腕表哪里去了。我不过随口说:坏了。其实也不是真的坏了。是电池用完了。然后,第二天再上班,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精工的男装表递给我,说是自己早年的旧表,现在一时不用,就想起来送我戴罢。我看了看,明明是新品,却非要这样拐弯抹角的来,欲盖弥彰。于是嘴上也没说什么,也没再犟,就系在自己腕子上了。我是真的累了,不知道一直以来自己在争的是什么意气,我仿佛早就在等这天,等着被他收服,已经等习惯了。或许也并不是等他,但我明白到他对我也有的心意,这并不是一块表的事。
你明白的,存宇,我知道你明白的。这根本不是一块表的事。她本来呆呆的看住天花板的,此时突然别转过来瞪着我。
但我想她其实不是那么肯定的,如若十拿九稳了,又何必来向我征询?既然不关一块表的事,那还说不是感情?我夺下她手里的啤酒罐,命令:睡吧,一觉醒来,该走的人走掉了,该留下的人留下了,病痛好转,肚子饿了,好吃我煮的粥饭了。
闭眼。我说。
她迁就的笑笑。听话合上眼帘。
伊雪艳累极,任是平日里那挥样洒的女人,此刻却拥被熟睡如婴。耳朵透明似小小一颗贝,别四颗钻形耳针,设计至简,大小不一,似碎的流星。我不禁生出些怜惜,想伸手为她拉平被头,心下一顿,手也犹豫了。也许她吃亏就在这点,她永远教她身边的那些男人觉得吝于敬献殷勤跟温情,关爱多了,她便更骄横自由,何况即便没有人来惜来疼,她亦是永远的鲜活。
我惯性的拉开长帘,少许拨开玻璃,看见一窗暴怒的海,阴沉的天。站在那里一会儿,风夹着盐腥尖叫着不住冲进来,直激得人眼泪欲出。
这个女人,不该看这样多的海,实在是,太寂寞了。
室内灯光漫涨开来,可见是黄昏最后的天光也隐灭了。这时分,此情此境,我忽而有种天荒地老的感觉,前面是罔罔可现呼之欲来的风与雨,后面是熟睡的伊雪艳。
我心里叹,生命也可以是这样短和简洁,假使天不再明,夜不再白,而我如此坐着,坐下去...
真正春天到达的时候,伊雪艳顿然失了欢颜。她一个人,是冰水淘出来,太阳诺大,但晒不溶。心无属,意阑珊。很少再听到她大鞋子突沓突沓奔在厨房洗衣房里,只是隔条门隙,看她将小灯越燃越晚,有时彻夜有音乐声,细细碎碎,淅沥至天明,Silence must be heard…..她走火入魔了。
我不得已去敲她的门。这样下去她不疯我也要疯。
很久她来开,表情很平静,无事人一样。
我说你不要这样,独自一个人想不通什么的,你和我商量,我也是男人,有什么,你说给我听。
她温和的捋捋我额前的发,顾左右而言他:多好的头发,又黑又倔强。以前我也有的。多好……多顽强……
突然疼痛袭来,眉间上,心里头。她不再哭了。她说过她不再哭了,就说明心彻底灰了。她是应该幸福的女人,我想起这世界上很多愚蠢的,造作的傻女人,那些曾经上上下下我的床的露水女人,她们是不会心灰的,她们哪里有心呢?
我很冲动,一下子就冲动起来。我用力卡着伊雪艳的手腕,我说:还有我那,我总是要你的,等有天你觉得真正好了,什么都忘却了,你就到我这里来吧。
伊雪艳忽而笑了,灿如春花。也许她看我要哭,因而不得不笑了,反而安慰我:你现在胡涂了,我不跟你计较。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且自己去吧。我总会好的,不会一直疼下去。那就不是客观规律了。我还有很多的事情要想,要决定。不,我不打商量的,跟谁都不。别忘了伊雪艳一直是那么坚强的女人,以后还要继续坚强下去的。
我突然如被人抽取了肋骨般的软弱。
春假最后几天,我去了趟福冈,做毕业前最后的恳谈和答辩。因为关系就职大计,同时邀请了多家业界的高层。三天时间赶得匆匆忙忙,白天一连数场presentation,面对着那些表情节俭的高层人士,循环,重复,讲着相同的内容。下面的面孔是更迭流动的,只有我站立的位置不曾变换,在幻灯,以及电脑投影的光影明灭之中,只觉得唇焦口裂,以及浑身阵阵虚脱的乏力。
导师到一改常态,话多得车载斗量,每天跟着秀足场次,在他的社交微笑,与点头哈腰的间隙,我分明的看出年纪二字,小老头满额油汗,金丝眼镜镜片上,尽朦着纷乱杂陈的指印。
直至将返的头晚,我在博多站前的商店街徘徊。百货公司的吊娃娃机各色玩偶满目琳琅,只是我已经没有时间坐下练习,研究如何擒获一直绒毛玩具。最后,在一家弹子机房的殁人噪声中,我拉住一个向外走的小子,几乎是用喊话的,以我手里相当于原物价值三倍的筹码,换到个半人高的充气Doraemon。
然后我找到间招帘拂动的小面店,是那种门脸店名都混沌暧昧的,在长台前面坐下,叫了两碗来,独自慢慢吃,仍是不惯用勺,仍是将汤尽啜完了,留下稠稠的面在碗底。这是我不专长的领域,味觉是件奢侈的事,我已生疏那样的情调了。我想伊雪艳是不一样的,她是明白滋味的人。
我警觉我是在为这女人花费精力与钱财麽,但同时又觉得伊雪艳值得这所有的一切或更多。她是什么都不要求的,善心,还是恶意,人给的,她都受了。该化的化去,该留的留下了。或者相反对于那些欺与骗,还受得更镇静坦然些。
我再一次去扣她的门,这次很快就开了。
什么时候她变得整日在家了?
我皱了皱眉,没说一个字,蹲下去开始用嘴吹那只Doraemon。我知道自己一定涨红了面,我就那样不停的吹,头昏,眼花。我也不说什么。
伊雪艳站在那里一手撑着门,看我。
看着看着她说:你疯了,存宇。这样大的东西,是用嘴吹起来的么。说完过来拉我,要我起身。我不理,甩掉她的手,只是吹,吹着吹着发现自己心耿如麻,我也不知自己委屈什么,莫名其妙。
然后她也蹲下来。伏上我的肩。静静哭了。
那夜我没有走。我搂着她,两人挤在她的小床上,和衣,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我的脸贴着她的脊背,真正的睡觉。
转眼开了学。学校成了游园。处处人影。杨絮亦开始飞。我怕这蒸蒸日上的喧天人气,吵杂地,教我出虚汗。
我一直钟爱阴天,讨厌晴天的万丈金光,直把人照到原形毕现,化为脓血。
我开始把伊雪艳带在身边,开车载她,俨然如情侣。这样闲杂人等不好意思上前打扰,算是另一种与世隔绝。
也许很多人想不透,何以杨存宇突然尘埃落定了?但是我跟她心里均再清楚不过,这是一种要好。仅此而已。我变得节制守礼,她是不能轻易碰碰的女人,碰了就可能伤了。我耐心等,等她腾一块位置给我。
至少,等到她长出新的发。
那晚放课,我们约在生协门口等。下了点小雨,因而又有点湿雾。我必须赶在大雾腾起遮断公路之前,尽快下山去。路灯已起,但视线昏朦。远远走来三两人,我搜索辨认着伊雪艳人影。待那批人愈走愈近,近至不能再近,我却呆了。始知天下有巧合二字。毕竟,这校园能有多大?
我知道人活着不外是相见。在此地,彼地,随便某地,不停的遇见。
我愿意安排一次遇见一人便足够了。
但生命的空间真的如此窄小。人物接二连三的登场,场次纷乱,我应接不暇,终至不能思考。
当小弟和伊雪艳同时站在我的面前,尴尬匆忙中,我牵住的是伊的手。
我看到小弟脸上的犹疑不定,继而错愕,接着是一丝讽刺的冷笑,一种世界塌陷,受伤决绝的表情。
我几乎是拉着伊雪艳夺路而逃。不能停,向着停车场方向疾走。宛如心慌做错了事。我后悔我已看到的太多,我但愿我一生没有目睹过那样失色的脸容。
这次我是真的辜负了他。以前的那些不同,那都是玩玩的。
当这段关系开始,注定就是有天我将背他而去的结局。他必定是心清如镜,知道被判的是死刑,不是无期。只是他从没想到,这结局来得如此没有尊严。
我竟从未爱过他。虽然曾经一度我以为我爱。但是今天我确信我没有拉错人的手。我选择了,情急之下的选择,永远是最本意的选择。
我想起三年前夏天,去露营的夜晚。大概是心里有不痛快的事情,我不会喝酒,却逞强醉了,混闹一轮,就倒头睡在泉边的大石上。其他人只管痛饮狂歌,是小弟,这个傻傻的男生,一夜坐在我的旁边,未曾合眼,褪下自己的T恤盖我身上,喂了一晚蚊子。我神志忽而清晰忽而混沌,只听见头顶拍拍打打,是驱蚊的声音。后半夜,人声寥落,恍惚睁开眼睛,只看到小弟关切与痛惜的眼神,俯看着我,笼得我风雨不透,暖的我胃里的酒,都化成了眼泪,一口一口,默默吞进心里,泗下横流。
小弟把他的手,热热放上我的胸口时,我没有拒绝。
我还记得的。只是我终于是背叛了那样的眼睛了。
我让伊雪艳坐到后座去。她亦没说什么,一切很了解,默默从后门上了车。
我哭了。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眼泪。这眼泪是属于负心者的,她分担不了。
雾越来越大,渐渐都看不清路了。
那夜我辗转了。
第二天起床来,开车去了旁边的城市。跑到最大的百货公司,看了一款戒环,细细的,没有什么款式,应该配伊雪艳。
我拐回头来找她。她又在家。依旧是打开门来,给我一个平静的面色。
我没有准备,我有太多的话要说。只有无话可说的时候才需要准备。
我把戒指放她面前,干脆说:你戴上吧。就把以前那个摘下来了。以前作为以前,无论如何是过去了。我知道你是要有一个指环来圈住的女人。以前你等男人的承诺等那么久,等得最后他们一个个负了你,久得熬尽了精气心血身家性命,该累了。也许你等得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出现,现在轮到我在这里,虽然不好,但就是我吧。
我听见自己接着说下去,我还不知道自己这样的需要有人听我说这番话:
你来了,我总是额手称庆,我常想与你这么厮守着厮守着,生命便短去很多枝节,转眼就可以结果分明。我一个人再走下去,必也绕来圈去,费时在无意义的路途。伊雪艳,我是不知道爱的,只是很想很想有你在一起而已,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其实世上没有什么很爱很爱,其实也没有其实,只有我觉得罢了。
伊雪艳拿起那枚戒,套上中指,把手伸远些细细端详,复又摘下,随即叹口气:它甚至是这么合适……
只是……她沉吟:你既然有信心养我,我也不见得没有勇气跟住你,只是存宇,那个人怎么办,你还没有给那段关系句号,何苦又贪心起更多更远来了呢。再说,你要一个你能懂得却永远管不住的女人来做什么?
做什么?我已经喝惯你的红茶,我怎么可以没有你?我用夸张的语调配上搞笑的表情:没有你,我日子怎么过?
嘻嘻哈哈,我跟她都拍肩打背的笑了。
但我随即换了脸色,是的,我道:我懂得你,就像天生懂得某道方程式。我有这样的天分,你要叫我放弃不用么?我以为我们难道不是配套的么?再说,我要管住你做什么,不,我不胆小,亦从没觉得过自卑,何必拿挟制女人为毕生事业跟乐趣?
伊雪艳完全置我不顾,只不看我,依旧笑得开心。
我气结:看,我也是男人,有肩膀,有怀抱,将来会有屋檐,一切都会有。你等不来驯服你的人,那么一点诚意跟温情你要不要?
她低头不应。
每一字每一句想必她都听进了。
我把整件事暴露地这样一本正经,于是她只有笑。笑了,就好像可以不用当真。
这个世界,是有万一这回事的――她一定这样想。
她是把自己护的太严密结实了,害怕再次认错了真,于是一招推手,将来势化为无形,分明是留好了余地,给我个台阶下。
她的玲珑心肠,我岂有不知的。可是我要她这番体恤做什么?
毕竟对她,我从未轻狂。
也许正为如此,便也束手无策。
学校career office叫我。我去了。本部栋外公告栏里,一排发表纸。求人的,奖学金选考的,申报企业实习的,Homestay的,国际交换留学的。
等候的间隙,一张一张看过去,生张熟李,不外人名跟人名。
然后,我看到小弟的名字和学籍号,端然印在其中一张里,写着――韩国,庆熙大学,短期交换留学,一年间。
是了,一种季节好似专门用来离别的。几乎所有的人都要选择在同个时间,一起离去。而有一种,是永远的。一位负责人出来,客气招呼我:经过导师推荐,书面选考,与校方研究决定,恭喜你,你被留校了。有一种人,只能够记得,不能在一起。因为知道不能,也就没有努力。……这里些表格,你拿回去填写一下,我们希望你能在下周三下午四点前提交。负责人微笑着。我心怅然。何以我的心绪始终不能停止为别人跌宕?我是这样的失败――在别人的生命里,一个一个,败下阵来。……今天只是口头通知,如无异议,明天这个结果将会在揭示板发表,再会,请继续加油。负责人起身送我。外面是五月的阳光迎头辟将过来,照得人满目火红,我踩着碎乱的脚步,突然觉得无处可去。
我去拎一整箱麒麟回来。找伊雪艳。我说:至少你陪我醉一场。
她抱手斜着半个身子看我。存宇,你心情糟,不该来我这里。你会觉得我也凉薄,我也不够算做朋友了。世界总是炎凉的,你受伤了么?应该自己躲去一边慢慢疗救,不,我不能也不打算分担。
但是,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我执拗的想知道。
当然我喜欢你,她道,语气勿庸置疑。她甩甩头,像是忘记那长发早已经不在,然后侧过脸颊,若有所思。第一天看到你,你穿着那薄底短靴子,鞋带也不系,尽管散着,水色布裤,裤管不好好放下来,就凭空吊在鞋腰上,虽戴了眼镜,气质竟不酸迂邋遢,凭的一个人挺拔清爽干净,我看了心里不是不叹气的,你不知道,我一看到出色的男孩子心里总要怅惘,当然你是绝好的,存宇,只是好男人必不在我命数里,从来不在。
说至这里,突然她露出哀容,只是稍纵即逝。因为她一直都是那样极端克制,如此,便也已经是至恸了罢。
她伸手用力捏捏我的肩头,接着扭过去把脊背示我,道:存宇,他走了,他离开你了。也有人离开过我,我也会离开别人。就好像有一天如果我不离开你,你也会离开我一样。我们管那种离开叫做伤害。我很喜欢你,但我宁愿等那一天来了,是我伤害你,而不是你伤害我。看吧,我也是这么自私的。
月底,伊雪艳的结果发表亦出来。是就职,在京都的一家民间放送机构,搞一些国际交流节目的幕后。一切似是个巨大阴谋,他们,每一个人,默默进行这桩离弃我的筹划。最后成功了。
我拖着伊雪艳的手,手很温凉,手心掌纹细碎,象握着一把多桀的命运。半天不能开口,最后我说:不是约定,没有什么约定,约定其实不能约定任何事,我与你,我但愿我们不会有天把什么都忘记了。
忘记?她道:我只但愿自己可以少记起。
嗯。我把她手合在自己手里,放脸颊边。我不会大方到帮你来走开,我知道你会很忙,那些琐事,都需要处理。但这次我就不帮你了。
嗳,她应。我懂。我明白。
我竟不会看到老去的伊雪艳,什么样子,永远没机会认识。
伊雪艳走了。昨日下午的航班。并没有来告别,亦没有留信或是留言。
今早在学生课碰到末广,笑着拍我肩膀说:你小子相好的走了啊,怎么没事人似的,算是个美人了,这下岂不便宜京都的奥吉桑。
“傻逼”我愉快地说。微笑着,从牙缝里,用中文:“你,傻逼。”
我记得她的发,曾经纤细柔滑,冰凉如覆着初露,此时已经初见新生的短茬,露出本来的颜色,象个小男生。眼睛长长,瞳孔很深黑,眼皮薄薄的,据说是叫做丹凤眼的。我记得她的足踝,幼细一如少女,反而爱穿大鞋子,走路时散漫的将鞋子拖往四处。我记得她爱拉面,且无肉不欢,食量大好。总是拼命放红姜放辣椒,搞得整碗面惊心动魄的红彤彤,然后孩子气的打捞叉烧肉。我还记得她CK be香水里理智的味道,圆摆白衬衣绝少款式却也绝不重复,四个一套左右对称的耳洞和各不成套的耳针,我记得麒麟啤酒和不加糖的柠檬红茶,我记得doraemon和黎明时Enigma絮絮叨叨的浅吟低唱。我记得。象记得某个清晨醒来时的幻觉。
她来,带来这些个。她走,带走她曾带来的一切。
我突然想起来,我不知道这生还有无可能爱,爱上一个女人。我又怀疑,怀疑在她之前,自己曾拥抱过的那些,到底也好算是女人么?
转眼就是逼人的夏,生命一如既往,冗长,无可解决。
我想,自伊雪艳之后,再也没有女人了。
终
2002年4月23日
------------------------ 你永远也无法了解,为了让自己对生活发生兴趣,我们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安德烈·纪德《人间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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