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苍穹 |
1
也许,根深蒂固的念头,从幼年时便占据了你的心灵。自从你发现了天空中凝着的老鹰,自从你发现这个在天空的舞台上目无一切的独脚戏演员的时候,你就坚信:在大地上方的这块蓝色牧场里面,肯定充满着神秘的诱惑,肯定有些什么存在地我们之外,肯定!
可惜,鹰死了。而你的双手从来不曾变成一对坚硬的翅膀,即使在梦里!作为一个活在深重的躯体里生灵,你最遗憾的事莫过于不能亲自用翅膀去丈量一下天空这部大书,翻阅一下这部浩渺而苍凉、有着动人魂魄的蓝色封面的巨卷!
也许,你还可能有其它方式去阅读头顶上方的这片蓝色,但这和你的向往有何关系?也许你在广袤的大地上倾听过那亘古不息、绵延不绝的诉说,可是自从你被放逐到这片海洋下面,你就知道心中那只鹰死了,它的悲歌从深渊里直达蓝天!
真正的阅读是一无所获。你不知道这是谁说的。
记不清在一个什么地方。那是一座不怎么葱郁的山坡上,你见到一个牧人。那个夏天天气出奇的好。你的同来的朋友们都去四处寻找夏天的快乐去了。你在准备离开的时候,你看见了他。
你所看到的是一张苍老的脸,一个沾满油腻而又出干瘦的躯体,是一老年牧人。他的一条肥大的棉裤胡乱束在腰间,红红的肚皮正贪婪的沐浴着倾泄而下的阳光。满山坡的笑声没有改变他一陈不变仰卧的姿势。羊们到处都是。可他还是四平八稳的躺着,傻乎乎的睁着眼睛,迷惘而空洞。——他在干什么?
你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你说:羊跑了。——这人一动不动。
你说:哎,看什么呐?——还是不动。你有些尴尬。
你又说了一遍,这人才哼哼唧唧地翻身起来,弯着脑袋,眼神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你……你说什么?
——我问你看什么呐?
——什么也不看。
——天上有啥?
——什么也没有。
你不信。你仿着老牧人的样子躺下,结果发现老头在说谎。你看见:天上有白去飞鸟,有星辰日月,有风雷雨雪,有四季三九,有生命时间……老年牧人已经开始收拾他的羊群了,而你仍然为他的“谎”苦思冥想。
——这是不是一个巨大的误会呢?难道说你过去的认识都是错的吗?真的没有什么属于天空吗?那我们在哪里?还有,我们居住的这个巨大的蓝色星球,是不是一个陷落在黑暗中存在?
——有时候,谎言就是真理。不过,你要相信,对于空空荡荡的天空而言,鹰死了。
2
仰望苍穹。
显然,在头顶上方的这片灿烂的牧场,曾经不止一次的向我谕示过什么,可那是什么呢?记得帕斯说过:
无边的岩石布满磨损的文字
那么多的星星什么也不向我表明。
在帕斯的眼中,阅读天空失如同“文盲”。那么,我们的阅读究竟还有多少意义可言呢?面对这片万束星光倾泄而下的大盘子,我们的语言和思考显得那么无力而苍白,那么绝望而凄凉!
我常常期望能在天空和心灵之间寻找到某种对应,从而为象我一样存在着的心灵和生命找到一个诠释,但是最后的事实证明这是徒劳的,也许这只不过是一个好高鹜远的少年心性吧,站在我身后的这块沉默的蓝色板块始终“什么也不向表明”!
在望远镜和探测器里,我们学到的越来越多的具体和越来越多的论断,使我相信:和任何一个短暂的生命一样,面对这片“无垠”,你不过是一闪即逝的一瞬!包括你曾经有过的无休止的询问和证明。于是,和许多的人们一样,你最后寻找到的仍然不过是沉默。
有时,人们试图通过有限来证明无限,而找到的结论却是越来越多的“有限”!
3
天大人小。
天是什么?天就是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人是什么?人就是有限的生命和大地。这样的结论也许会让一个自以为是的人心平气和。但人类对于无限的不停追索,似乎成为一个与生俱来不可抗拒的诱惑。因为无限不仅仅是多,而且是全,是完善,是永恒,是绝对,是生生不息,是“一切的一切”……
但事实证明,即使你占有了无限,你仍然是有限的。据说博尔赫斯买到一本稀罕的书,是一本无限的《沙之书》。但他很快就发现这是一本“可怕的书”。它既没有封面,没有首页也没有未页,而且每一页也是无限的,更让他绝望的是“成了这本书的囚犯,几乎不再出门”。
沙之书是可怕的,那么在空之书呢?
4
其实,作为一个短崭生命现象,只要你把握了有限,只要你在有限中证实了自己的存在,仍然是值得欣慰的。
记得一位老人。他说,人同草木,生死一秋,不见得谁比谁更长久。等你明白一个道理,也就两脚一蹬归天了。这是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闻说有超然物外的仙风,颇有些不以为然。见面后,令我大吃一惊,此老已面若核桃两鬓染雪,面目力极好,谈吐之间全然不似一个一生与锄头打交道的农人之象。听这样的人讲话,会使人精神抖擞,两目生光。一讲起来,他就突然变了一个人:滔滔不绝而神采焕发。就连手势也不象一般老人那样软弱无力,而是拍案有声。仰看星辰沧海,俯视人生剧变,常有独到之见,全无乖张之词。特别是讲到一生历览,不矜不夸,不怨不悔,显出饱经风霜者超然的眼光。
他说:老天爷的事儿咱管不着,但活人这事儿咱一定管好。一辈子就明白了这个理儿。不管你谁讲的再好,我也得自己好好琢磨琢磨……
我想:一个人若不是犯了妄自尊大的毛病,就应该向这样的老人好好学学。用一生的时间去思索活着的道理,天底下有多少?除了眼前的利益,琐屑的忙碌,急躁的心灵,我们什么时候能静静的坐下来,将此生细细的回味过,哪怕是一次?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而今夜,还有多少人在仰望天空?
5
我在想,作文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写下一个题目,仿佛一下子所有道路都在你面前露出一种呼唤的意味,呈现出无数延的可能。对于你来说,现实任务似乎只有一件,而对摊开在面前的这面墙壁,运用你白日梦者的才能,制造刺耳的声音和吵闹的色彩:一万个嘴巴挤在画布上,一万滴眼泪泛滥成河,一万个哀叹嘶叫为雷阵……然后,手写体变成印刷体,一个嘴巴变成十个嘴巴,一滴眼泪变成十滴眼泪,一个人感冒变成十个人感冒,堂而皇之的走进那些为实实在在的生活而匆匆奔走的人们中间忸怩作态,张牙舞爪……然后成为裹早餐面包的包装纸而被弃之旯旮,与蛀虫和尘土再去缔结新的亲密关系。--这,可以称之为写文章吗?
比如现在,我是在写关于天空的某些事情吗?关于天空我们还有多少话要说?一篇文章诞生了,它就离开你,成为一只与你毫不相干的鸟悄然飞走了。而你此刻变成一只空空的蝉蜕那些倾诉感、真实感顷刻间背你而去--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你,包括我们此刻思考的瞬间,还有此刻已变成历史的天空。
还是说天空。
现实的天空,历史的天空,荒凉的天空,富饶的天空,浮云之蓝蓝的天空,翻去覆雨今日事的天空,长风好去直下看山河的天空……天空啊,这个收集过无数亡灵和泪水、无比空洞无比实在的笼罩过我的前生后世的“洞洞”,对于你,我又知道些什么?
其实在印象中的天空,不过是故乡矮小的房屋上面的那块蓝布布,那个无端的挂在头顶上方“黑锅”罢了--小时候,听到锅底这个比喻,觉得十分有趣。可不是,生老病死,寒来暑去,百年匆忙,盖用一锅尔!有谁更伟大?那么多人在这个鸡蛋壳里面导演了那么多的兴衰存亡、杀伐屠戮,而现在他们都到哪儿去了?为什么这里突然变得这样寂静?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在今天的人们看来,陈子昂的悲歌几乎不能理解,就是曹孟德的“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也几近于犯傻。历史感在这里消失了,人生的苍凉感在这里消失了,对终极度目标的询问消失了,剩下些什么呢?--紧紧抓住现实这根稻草--我们是悬空的一代,我们只享受现在!
庞贝城的余震已远隔千年,古格王朝的城堡也早已淹灭在历史的尘烟里。当我们以平静而自得的心情欣赏着万里长城的时候,是否会想起;同样的地方千年以后有人也会以鄙夷的目光俯视着我们如风干的蜂巢一样的楼群呢?
我闪用结实的双脚和可靠的交通规则,在大地涂抹的文字、在天空中修改的篇章,如此华丽如此多情如此引以为自豪的诗篇,会不会成为让后来得弃之向隅的古书呢?
告诉我,天是空的。
6
仰望星空的人是孤独的,但同时也是幸运的,因为你至少可以保持沉默。
面对天空,浅薄的表达的一种情感上的奢侈。你曾经坚信你会表达些什么,而事实上,你什么也没有表达--兴师动众的围猎结果只射中了自己的马--和天空对话,所有的语言和思想注定是无法深刻的。
曾经幻想在无穷的碧蓝之上,定然有自由的存在,有广阔的飞翔、有风云雷电的简洁,有星辰起落的智慧……在那里洗尽了琐屑和庸俗,洗尽了龌龊和仇恨,洗尽了冷漠和厌倦,只有蔚蓝和宁静,那辽阔的存在!
爬上天空三千丈;上穷碧落下黄泉,四处茫茫皆不见;青城四万八千丈,不与秦塞通人烟……圣书的上卷,是灿烂的星空,圣书的下卷,是苍茫的大地。而我翻动的只是空空落落的波涛!曾经想象自己是一棵伸入云霄的大树,为星星和鸟儿筑巢;曾经想象自己身化彩虹,只为证实生命是一次永恒的贯穿。然而,每一次回头望去,在身后总能看见自己瘦弱的影子--你无法找到一个必然,来证实生命是永恒的。同样,你无力拒绝的是天空分配给你一小时光!
你为自己苦恼。
然而天空不会。因为只有它明白:没有什么比它更强大,更永恒。它从不去考虑什么价值和理由,它只考虑一件事:俯视苍生!
历史上著名的头颅已经不少啦,还有谁比他们更彻底、更完善的关注过天空,关注过大地,关注过人生呢?屈大夫在汩罗江上的寻问已经被鱼们咬得面目全非,陈子昂走下幽州台而一去不返,还有东坡击节,李白仗剑……星辰的淹没不是自己愿意淹没,而是太阳太伟大了--真正的询问除了用生命去完成最后的句号,还有其它中间道路吗?真正的困惑不是幽州台上的闲云野鹤,也不是人去楼空留在座位上遗憾,而是我们的心灵!因为我们在浩渺的宇宙中只是一个极其短暂的生灵,我们创造的“永恒”不堪一击!
日月这两个匆匆忙忙跟黑夜交换座位的观众究竟在观看谁的戏剧呢?无法知道,但我想,至少不会是人类的争争吵吵的喜剧。
活着的人就好好地活着吧
别指望大地会记住你的名字
这样,也许我们会坦然些,因为我们只不过是一些无足轻重的演员。
7
你说,人其实是天空的囚徒。
你还说,天空其实是一件冰凉的斗篷,披在我们的灵魂上。
说这些话的时候,你就站在北方的天空下面,站在掠过戈壁的北风里面,晾着自己瘦瘦的影子。
你在想:这块看起来灰不拉叽的蓝布布,这块收容过你地父亲、你的父亲的父亲、你的爷爷的爷爷的脚印和手印、泪水和血水、屎尿味儿和血肉味儿的大笊篱,这块把你的一切与这块黄土地脐带一样连在一起的、既抛弃你又收留你的“黑铁锅”凭什么能够冷静的注视着这一切而一言不发?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难道是指这天空的注视?
少年时候,你曾不止一次设计过离开它的方案,可你从来不曾从天空下逃离。你在书本中象个修道士一样学习着逃跑的本领,而你逃来逃去还是在天空的鼻子底下;你就象一棵瘦弱的树木一样,你的根长在这里,你无法飞起!因为只要你一诞生就注定是它的一部分,你只能心痛的热爱她,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她收留了你的一切:你无知的童年和憔悴的青春以及未卜的未来,包括你的许多第一次;第一次尿布、第一次挨打,第一次流浪、第一次恋爱和第一次孤寂……
--不是大地种下了你的脚,是你在万物的流变中发觉了自己自由的生命,但你同时也发觉时间是一只捉不住的鼹鼠!生命啊,你如此短暂的呐喊为什么不能脱离肉体而回响在苍穹中呢--是我们的灵魂过于热烈了,不是它披着一件冰凉的袍子?
天空的囚徒,你的岁月只有逃离的自由,没有归来的航程。
8
引颈苍穹,也许万古银河撒下的光辉是相同的丝线;俯首大地,灿烂的生命收到的赐予却是独一无二的礼物:富贵与贫穷,高尚与卑鄙,睿智与愚昧……自由的女儿,大地的臣民,有谁在冥冥之中给我们安排秩序?
走过那些好象远离现代的村落,你看到的还是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他们在狂风黄沙里,在暮霭寒烟中以手加额遥望收获。这些人们无数次举头凝望过天空,又无数次重新埋头稼穑。在他们看来,自己头顶上的天空其实很轻;阳光洒下,他们数着这些无状的颗粒,觉得和麦粒没多少区别。他们生活在自己怕想象力能及的时空里,无忧无虑。一般说来,他们的脸上有一些被村野山风所雕塑出来的混沌未开的表情:无知的自傲和琐小的谦卑,有限的野心和无止境的苦难已经快把他们生存的灵气全部夺去了……是的,我们有一万条理由诅咒苦难,但我更想知道:那些曾经在这里大吵在嚷的人现在到哪里去了?天子将相,军阀要客,除了许诺和掠夺,除了苦难和贫困,你们在这里留下了什么?
没有理由让钻在历史皮毛中虱子们呲牙裂嘴,不管是仰望苍穹还是俯首大地,关注生命,首先必须让他们自己去主宰命运和秩序。
是为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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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风· |
Re:仰望苍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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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1.06 01: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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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被多次剽窃的东东(最早用我纸刊名字蓝沙发在网易文化),留在胡杨也算个存照吧。
对于钻在文化里的虱子,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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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林 |
Re:仰望苍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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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1.06 15: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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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后,让我联想起一句诗
“人啊,用麦粒去称量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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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yz1699 |
Re:仰望苍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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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1.10 20:5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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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最简单的语言诠释复杂的思想。我没有全部读完,直接看了结尾。抱歉。还是很好的。
------------------------ 情归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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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星泪 |
Re:仰望苍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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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1.11 12: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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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哈哈,我喜欢的诗~~~~~~~
------------------------ 没有仇恨,没有纷争,没有别离,没有言语。
任时间从脸上淌过,看着我,看着我,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静静地看着我。
至到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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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风· |
Re:仰望苍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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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1.11 13: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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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们能喜欢。这个7年前的东西。现在看来,还是有点空,等后再琢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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