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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三木子 收藏:0 回复:1 点击:2221 发表时间: 2005.01.19 03:53:16

创伤--乡村风俗之一


  你九哥家去了没?回乡的第三天早上,母亲充满着忧郁地对我说。我看到,她通过目光将满含着伤感的心绪传递给我,我感到一片茫然。
  她长叹一声,好好的一家人!
  啊,我这才想起我记忆中的九哥来。那是一个壮实实的汉子,方脸,黑红黑红的皮肉,两只眼睛总是红着,带着疲倦。干起活来,全队一百八十号人,谁也比不过他。那年,对了,是1965年,自己去上大学,不是他把自己送到火车站的吗?
  他好吗?我问母亲。
  母亲没有回答。她默默转过身来,我发现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偷偷用袖子抹了眼泪,注视着我。
  我不想让她伤心,没有再问下去。
  在村代销点买了二斤糖块准备着去看九哥时,给娃娃们吃。一别十多年了,他的孩子恐怕也该有我这样高了。
  过了一个小坑塘,一群孩子在那里捉迷藏。我叫住一个,打听九哥的住处。小孩子说不知道。我这才想起来,九哥的名字叫思奇。不知道为什么,许多关于九哥的事情都忘记了,此刻竟能够想起他的名字来。小孩子用手指给我看。
  我顺小孩子指引的方向找去,又过了一个大些的坑塘就到了。九哥家的房院坐落在坑塘边上,用玉米秸围起的“寨子”包裹着一座土坯建筑。许多地方,土坯已经剥落了,露出里面的花秸来。我一阵诧异,一晃十多年了,难道九哥家还是那个破屋吗?
  我望着陈旧破烂眼看就要散了架子的排子门,犹疑了许久。
  我轻轻推了两下门,早就有一只狗在门上的铃铛还没有响之前就叫了起来。
  没有人来开门。
  我心中一阵不安。正在我进退两难的时候,那旁边的的一扇排子门开了,从门里伸出一张干瘪的脸来。这是一位老人饱经沧桑的脸。她朝我打量一会问:
  你找谁?
  啊,大妈,我找九哥,找思奇。他是在这儿住吧?
  老太太从门缝挤出来,迈着小脚走到九哥家的排子前,将手顺缝隙伸进去摸索里面的机关。一会儿,门一声响,排子开了,一条杂毛狗扑过来。老太太呵斥着前后乱窜的狗,招呼我进屋。
  一切过去的记忆重新被唤起。眼前的一切和十几年前没有什么两样,如果要说有什么变化,那么就是,旧的破了,破的没了。
  堂屋里布满蜘蛛网,墙壁被烟火熏的漆黑,已经找不到一点原来的色泽。屋子里堆满了破烂的柴草。只有柴堆间三四只找食的小鸡,唧唧的叫着,使得这屋子还有一丝丝生气。
  那扇黑黑的木板门被老太太推开时,“嘎”的发出近乎呻吟的声音。顿时,一股恶臭冲过来,钻入鼻孔。我的喉咙不由一阵抽搐。我连连后退几步。
  里屋比外面还黑。似乎终年不见阳光,也没有透过空气。直到我被让着坐到炕上,才看清屋子里面的东西的影子。屋子里,除了一个张贴了“忠”字躺柜和一口打了疤锔的破缸外,再也找不到什么了。
  炕上,东边围着被子坐着一位老太太。从发黄的窗纸透过的昏暗光线,依稀还可以看到她那满头的白发和遍布的皱纹。那近乎僵直的眼睛没有一丝光明。看到我们来了,嘴里不断叨咕着什么。紧靠炕角坐着一位披头散发的女人,她面向墙角,头深深地沉入怀中,似乎已经睡着了。
  领我进来的老太太一屁股坐在脏乎乎的炕沿上,好像怕炕上的老太太听不清,大声说,老囡子,来伽了!
  她边说着边像到了自己家里一般站起身端过一只缺了嘴的茶壶和碗为我倒水。嘴里还一个劲地唠叨着,在乡下比不得你们城里,又是茶呀,又是啥的……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发现水壶没有倒出一滴水来。随后,自嘲地一笑说,你看看,让你笑话不是!连开水都没有。您等着,我就来!
  话没有说完,她就一转身迈了小脚噔噔的走了。
  我转过身来,朝炕上坐着的老太太说,您还认得我吗?
  老太太啊了一声,由炕里挪到炕边来,仔细端详了我半晌,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我是嘎子!
  我的声音提高了。
  嘎子?老太太轻轻地叨念着,与其说是在回忆过去,还不如说是嘴里在吃着什么。
  许久,老太太再一次摇了摇头。
  嘎子?这时。从炕角传来一个清脆的女人的声音。
  我转过头去。我看到的是一双有神的眼睛。但,只是一瞬,那精神就消失了。或者说从来就不曾有过。我简直怀疑,我是否产生了错觉。
  九嫂子!我叫了一声。
  九嫂子那披散在胸前的乱发忽地抖动了一下,头部微微抬起,好像已经被从睡梦中唤回来,又突然伏下身去,竟又睡着了的模样。
  我的心中一阵酸楚。问,九哥呢?
  她再次抬起头。一阵狂笑。
  她的笑凄惨,狂放,他死了——!哈哈哈——
  我惊叫起来。想起母亲那沉郁的面部表情就证实了九嫂话的真实。
  嫂子,没有什么东西,只有这点糖块给孩子……
  孩子?九嫂的头又一次抬起来,哈哈大笑着。
  我看见,她的眼睛流出泪来。
  门外,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邻居的那个老太太来了,手里提了满满一壶开水来,给我倒上,其余倒进了暖瓶。
  现在的九嫂已经头伏在胸前,散乱的长发掩盖了她脸上的一切,完全恢复了我进屋子时的模样。
  我告辞了,带着沉重与不安。
  邻居家的老太太送我出来,您慢走,同志,您慢走。这乡下比不得城里,磕磕拌拌的,小心跌着!这可是好人家啊,这疯子的老爷们前年被人打死了,对,就是思奇呀。说半天,还不是冤死鬼!再加上他们的闺女去年掉河里淹死了……
  我的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你九哥家去了吗?
  母亲的目光仍是忧郁的。
  没有。反正,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啥时有工夫啥时去呗。我说着话,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那是一个好好的人家啊。
  母亲大概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依旧唠叨着。
  1985.8.22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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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如鱼虾,人间如水,无形之钓者常常有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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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惠远飞 Re:创伤--乡村故事之一 回复时间: 2005.01.23 01:32

    生活的残酷在于它摧残任意一个或众多个鲜活的生灵而不留下任何理由,这就是沧桑!
  
  强权的残酷在于它摧残任意一个或众多个鲜活的生灵而留下许多理由,这就是暴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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