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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左沙 收藏:1 回复:4 点击:849 发表时间: 2005.01.22 21:03:29

我是谁


  我是谁
  
  我总是在这样最拥挤最喧哗最混乱的环境里感受到最沉寂的自己。
  我在火车的因人多而散发出的酸臭的汗味和厚颜无耻的脚气味的硬座车厢里开始回忆并准备把过去和下一时刻将要发生的事写成一个小说。
  车厢里座位已经全部坐满了,过道上也挤满了高矮胖瘦带着昏昏欲睡表情的人,像一个很不规范的队伍。能倚在座位靠背上的人算是幸运的,可以一只胳膊撑着脑袋,只是撅起的屁股被路过的人蹭来蹭去。一个扎着早已过时的马尾辫的女孩一脸惶惑的神情,夹在站着的人中间,每被路过的人挤一下,就皱皱眉头难为情地溟一下嘴唇,这让我想起我初中时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同学,只是皮肤很黑,不知是什么原因给养在这个小城的姑姑家,脸上总是那样一副很受伤的表情。
  女孩的旁边站着一个瘦高个子的艺术青年,披散着一头黑而亮的长发,一脸的轻高淡漠。可是现在艺术不能当卧铺票换来一张铺舒舒服服地睡一觉,艺术也没有一个一个地询问最近一站下车的人能否有一个空的座位,艺术固执地一只脚站累了换另一脚站着。
  不远处过道的尽头,有一个黑人像一棵高大的粗壮的树站立在拥挤的人中间,似乎已经站了很长时间,坐在我旁边的几个三十左右的男人对这个黑人产生了很浓厚的兴趣,一会儿议论他是哪国人,一会儿又在讨论他的身高和同伴的哪一个更高,这时黑人已经在随着人流向前挪动着,到了他们身边时,男人中看起来年龄最大的一个站起来,做了一个让座的手势,黑人很有礼貌地用标准的普通话说了声谢谢,并没有坐下来,继续向前挪动着,几个人只好很扫兴地撇撇嘴。
  当夜色渐深,窗外已经没有什么可吸引视线的景色,只是那样一片迷迷茫茫的黑,黑夜如蚕吐着丝一点一点地把我裹卷起来。车窗好像是一面有穿透力的镜子,照出我内心的空洞和寂寞。思绪却如一只伤了翅膀的小鸟,在列车的轰轰隆隆的声音里扑腾着,一下一下把往事从那个破旧的口袋里拉出来,洒了长长的一路。
  本来我是可以坐卧铺车厢的,但是因为决定得太仓促了,在车开前的一个小时我才决定去见那个男人,是在我们一再地讨价还价后,决定我们各走一半的路程,也就是说假如他住的城市叫甲地,我住的城市叫乙地,我们要精确地计算一下甲乙两地之间的路程,平均一下各走一半,这样算起来,我们约定的地点就是这个叫芙桑的小镇了,若不是经过这样的计算,我甚至不知道中国的地图上还有这样一个有那么点诗意的地名,而且我仔细地看过地图,它靠海,像一颗朴素的钮扣掉在地图上。对那个男人来说,大概也如此吧,因为据他说,他活了快四十年还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生活的城市。这样比较公平,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在一个彼此都不是很熟悉的城市见面,谁都不会有东道主的优越感,或者有去控制另一方的欲望。
  可是约好之后,我就犹豫了,突然不想去了,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无聊的事情,大概只有像我这样找不到活着的依据的人才会周密地计算然后安排这样一种旅行,偏偏两个这样的人在这个地球上相遇了。我们的相识很有偶然性,也许世上大多数陌生人的相识都有偶然性,没有偶然大概就不存在故事的发生了,人们活着一定像工厂车床生产线上车好的机器,做着同样的运动却又毫不相干。
  我有这样想法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对这个男人根本没有任何兴趣,最初的一点点也像残留在磨盘上的粉渣被风吹散了,可我是个守信用的人,不能想像他独自在那个陌生小镇的站台上,怀着激动而兴奋的心情,也有可能像狼在等一只自己送在嘴边的羊一样的心情,来回踱着步子,独自设计着我们见面的情景,可是天黑了还没有见到那只和他约好了的羊的到来,然后他的心情像从烤地瓜的炉子里拿出来的香气扑鼻热呼呼的烤地瓜一样,一点点地冷下来,不仅没有了香味,而且看起来又冷又硬,于是他气急败坏地到处打电话找我,甚至会因此诅咒电话的发明者,因为若没有这该死的电话,他是不会认识这只吃不到的羊的,也或者他会不惜牺牲自己,把本来应该我走的那一段路程也走了,来到我生活的城市找我,然后把那个又冷又硬的烤地瓜砸到我的头上,破口大骂:你这个不守信用,玩弄我的女人,到那时我该如何收场呢?
  我天生不是个聪明的女人,编个谎言像扛锄头的庄稼汉编个花篮一样难,或者还没有等我想好用什么编的时候就束手就擒了,如此想想还是去吧。
  自从和方分手后,我就对一切都觉得无所谓了,尤其是男人。
  方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似乎也是实质意义上的唯一的一个。是我几乎用全部青春和生命来爱过的一个男人。可是我们分手了。他带走了我的半个生命,我的全部青春,我不知道青春对于我究竟有多少意义,似乎只是为了谈这一场恋爱,现在想这个问题有些太晚了,我已经在青春的尾巴尖上,只要它稍稍摇一摇,我就会被甩掉,剩下的半个生命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对我似乎没有什么意义,虽然母亲常说三个腿的没有,两个腿的多的就是,可是母亲不理解,我放不下的不是方这个男人,而是他让我对所有的男人绝望,不管三个腿的两个腿的,我全都爱不起来了。
  我从十九岁开始和方谈恋爱,轰轰烈烈地爱了九年,把生命中最闪亮的一段给了他,就像肉店里老板把最好的那一块肉给了最幸运的主顾,可是九年都未能让这个男人娶我。
  我们要等一个活着还很健康的老人死去才能在一起,这个老人便是他妈妈的妈妈,这个老人曾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里找到我的住所先是像一个通情达理的善良的老妇人,对我诉说了她养育方的不易,方刚一出世就没了母亲,是她屎一把尿一把地把方拉扯大,风里来雨里去的,她不能没有方。在我几欲落泪想用我十二万分的真心告诉她,方娶了我不会不要她的,我会和方一起爱她,孝敬她。可我的话卡在嗓子眼里像一个枣核还没有吐出来,她便立刻像演变脸戏一样,以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咬牙切齿地说如果方能娶我除非她死了。我暗自佩服这个老人的灵巧的善变能力,但她说的话在那夜像一双邪恶的爪子紧紧地扼住了我的咙喉,使我不能自由地呼吸。
  有时我想她为什么不多看看琼瑶的电视连续剧,看看那些冷漠而变态的老女人是如何毁掉一个幸福的家庭的。可是无论如何我并不能因为要和方在一起就恶毒地盼望这个老人死去,她对方还是有养育之恩的,更何况方也很爱她。
  我一次次地和方提出分手,一次次地耐心地跟他分析我们在一起只会给更多的人带来伤害,我们分开了才能让我们的爱永恒,看看那些结了婚的人,有几个能浪漫到头?可是方从来不理会这些,他说他这一辈子只要我,我也从来没有真正地说服过自己。一个夜里,在方的公司的宿舍里,在那间有着一扇朝北的小窗的屋子里,没有窗帘,窗外的夜色交织成一张迷人的网,我在窗下的那张小床上播种了我的初夜,那留下了红色和疼痛的初夜,那充满了幸福和忧伤的初夜,那把我的命和方连在一起的初夜。
  我以同情一个寡居多年的老女人的心态来同情这个女人,并且尊重她和方之间这种畸形的爱,这种尊重和妥协的结果就是我和方像地下党一样地谈恋爱,我们不能像其它恋人那样手拉着手上街,逛公园,不能出双入对地去吃饭,否刚她知道了,就会和方要死要活地大闹一场,试图让我们这一对苦难鸳鸯早点分开,可是每次她都是徒劳的,已经太晚了,我和方像两个捆绑在一起的瞎子,我们看不见前面的路,也不想去看,只要抱在一起,就够了。
  他常常在太阳落山的时候从我的身边消失,像是怕某个童话里的咒语,在昼夜交替时便是我们分别相聚的时候,于是我偷偷地一个人喝酒,却总也无法真的醉。
  常常在他离开后我慌乱地翻开桌上的书本,希望能发现一句哪怕只有一句他临走时的留言,我恍惚,常常在夜里半梦半醒地追一夜,想一夜。或者在院子里站着,苦苦地等着,他刚从门外走出去,片刻后我的心便剧烈地跳起来,他还在吗?他走远了吗?真想拉开门冲出去,看看他,哪怕只看一眼,哪怕只是他的背影也好,可是理智又告诉我,他已走了,又回到她身边去了。
  我整日抱着科林•麦卡洛的《荆棘鸟》:胸中带着荆棘的小鸟,追随的是一种永恒的法则;他不知道什么会刺破它的胸膛,也不知道它会死于歌唱,在非常短的一瞬间,荆棘刺进了胸膛;它不知道紧接着就是死亡的到来,只是一味地歌唱,直到生命离开它的躯壳。可是当我们把它放进自己的胸膛,我们是知道的,我们是了解的。但我们还是要把它放进去,还是要把它放进自己的胸膛。我以为自己就是那只歌唱着的小鸟,在歌唱时任荆棘刺进了胸膛。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把荆棘刺进胸膛的小鸟。
  我知道我们这样痴迷地相恋,最终会将彼此熔化掉的,像丢进炼炉里的两块脆弱的玻璃,化成水,再以我们想像不出的形状流出来,那时我们便真正地相互拥有,再也分不出彼此。
  一切的开始都是崭新的,令人欣喜的,可是一步步继续下去的却在接近死亡。一切也都随之模糊了。 我在他的温柔里流浪,得不到任何承诺的兑现。
  直到有一天一个有着很美的眼睛的女孩来到我的面前,冷冷地对我说,她和方相爱了,女孩还告诉我她十九岁,但她的感情经历已经很成熟了,而且她有了方的孩子,方怎么会如此迷恋十九岁的女孩呢?女孩花瓣般娇艳的脸上荡漾着无知的笑容,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挑战的味道。我知道我的全身在发抖,我拼命地忍住,假装毫不在意地玩弄着手里的钥匙,钥匙上拴着方送给我的一对小布丁狗,它们不停地摆来摆去,我想让它们安静下来,可是它们却像跳舞一样摆个不停,我没有看女孩,眼前的问题不是这个女孩,而是这一对跳舞的小狗,女孩似乎还说了什么,那声音像一条冰凉的蛇盘踞在我的脖子上,越缠越紧,我想对她说你走吧,你们相爱吧,可是我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呼吸了。女孩大概没有想到和方厮守了九年的女人会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丢下一个失望的眼神转身离去了。
  那对还在跳舞的小狗从我的手中跌落在桌面上安静下来。
  方在哪里?他不是一直在忙吗?他和她是如何开始的?他在欺骗我?我说过如果我们觉得累了,不能再等下去了,我们可以分手但是不可以有欺骗,可他还是骗了我,而我一点也不知情。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你和那个十九岁的女孩,你们相爱了吗?”
  “什么十九岁女孩?你在说什么?”方的声音有些发抖,像是一个放久了的皱巴巴的苹果经不起品咂。
   “为什么不坦白告诉我呢?”
  “没有什么十九岁女孩,别胡说!”
  “为什么要骗我?你们已经住在一起很久了。”
  “是谁告诉你的?”
  “十九岁女孩。”
  “没有,没有相爱,只是……我喝多了,我真的喝得太多了。”
  这个无知而愚蠢的男人,用这种借口来搪塞一个跟了他九年的女人,像是拿一粒糖豆来哄一个已过了青春期的少女。
   “骗我是吧?好,你接着说,没关系。”我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压抑着内心剧烈地痛,故作平静地说。
  “你要干什么?”他警觉起来。
  “你说吧,说一句谎话我就在自己的胸口上烧一下,你不是疼我吗?你不是爱我吗?你疼吗?”一种极大的报复的快感像一条找到了出口的快乐的小河在我的体内唱着歌。
  “求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说她有了你的孩子。”
  “她骗你的,她是故意气你的。”
  我一颗一颗地解开衬衫的钮扣,红红的烟头像张着的狰狞的血红的嘴在我的左胸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的血液燃烧起来,我用这种痛来掩盖着心里的痛,像是怕被野兽咬到,而逃到一辆车里,可是车里却装满了毒蜂,依旧是被蜇得体无完肤,无处可逃。
  “求求你,别这样。”他是了解我的,他知道这个愚蠢的女人在做什么。
  我觉得自己快疯了,最后的那一根捆绑着理智的绳子就要断了,断了会怎样呢?摔掉电话拿一把刀去杀了他?是的,我想杀了他,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便坐立不安了,更加懒得在电话里跟他罗嗦了,脑子里立刻了出现了一把一尺长的尖刀,被我紧紧地握着,藏在身后。然后我微笑着来到他的面前,看他那既欣喜又担忧的脸,然后从背后抽出来,迅速地准确无误地扎进他的胸口,血溅出来,我的手上,身上全是他的血,带着他温暖体温的,然后大概他会张大着嘴,凝聚了一半的恐惧的表情,没有吐出半个字就倒下了。
  这是你最好的下场,我得意地转身离开。
  
  我挂掉电话,把电话那端冒出来的含糊不清的哀求的声音堵住了,仿佛扼住了他的咙喉,他已无法喘息,又何况说话呢?
  我想起那条阴暗的河,那是一条小时候就对它充满了恐惧的河,曾被一只虫子的叫声吓得心跳如鼓,此时很想去走走,那里似乎有比我内心更实的恐惧和痛苦在等着。夜黑得像一张魔鬼的脸,我在它诡秘的目光里来到河边,没有月亮,河水是黑色的,河边的树也是黑色的,我让自己混入这一片黑暗之中,内心像这夜一样冰冷麻木。
  我一直沿着河边走下去,希望那个杀人的念头被这黑色覆盖起来,裹卷起来,丢进黑色的河水,希望在天亮时我是清白的我。
  河边的巨大的石壁上飞出许多叫声可怖的鸟,扑腾着翅膀它们会一起向我飞来,像猫头鹰吃掉一只小鸡一样将我撕碎吗?我站住了,闭上了眼睛,期待着,可是那些黑色的鸟只是在石壁上飞来飞去,它们发现我不过只是一个走走停停的怪物而已,便又恢复了宁静,再走下去已经没有路了,我记不清自己走了多久,幽蓝的夜空上几颗星星慌乱地眨着眼睛。
  一股刺鼻的气味在风里张狂地扑面而来,像是腐烂的尸体的味道,我的心被轻轻牵动了一下,仿佛梦游一般刚刚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荒野,我下意识地去摸口袋里的手机,它还在。我开机,那耀眼的光像一根火柴一样一下子点燃了我的恐惧,伴着开机的音乐声,听起来那么刺耳,仿佛会惊动了这荒野里的一切睡着的野灵魂,它们会寻声而来吗?
  我颤抖着拨通了他的电话。
  “你在哪?”方急促地问道。
  “我害怕。”
  “你在哪?你说啊!”
  “我害怕。”
  “你到底在哪?”
  “我害怕,我不知道我在哪。”
  “别怕,别怕,我在。我马上过去,你说你在哪。”
  我抬头看了一下四周,心情忽然又平静下来,仿佛被一只手摁住,又塞进那个麻木无知觉的瓶子里,恐惧感像一群懦弱的小鬼慢慢隐退了。可是我想见到他,只是想见到他,见到他后会怎么样,我一无所知。我没有刀子,没有毒药,我想我杀不了他,即使我想。
  我向着远处的灯光走去,那是城郊加油站的灯光。没有路,到外是荆棘,我的脚裸似乎被划破了,像盐撒在伤口上一般疼痛。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看到一辆出租车停在加油站的旁边,他就在车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再次对自己说我没有刀子,没有毒药,我杀不了他,即使我想。
  我们坐在车里的时候,他轻轻地把我揽入怀里。我们会去哪里?我们没有一个共同的家,是的,我们没有家,九年的日子里,家已经像我无法触及的一个梦了,我们仍然是两支没有靠在一起的筷子。他说他带的钱不够,不能带我去宾馆,我们只能找一个小旅社过一夜,他这样说的时候,没有看我,可是表情里充满了心疼和愧疚,但是没有爱,爱去了哪里?我忽然又点燃了对他的仇恨,他可以不爱我了,但是不可以骗我,我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浑身颤抖不止,我该如何度过今夜?
  空荡荡的马路上,只有这一辆车装载着一个悲剧无知地前行。
  司机带我们来到城边的一个小旅社,服务员看了看我沾满了泥的鞋和在膝盖处被挂开一个小口子的裤子,惺忪的睡眼闪过一丝不屑,便开了门懒洋洋地走开了。
  屋了里只有我和方了,我看着方的脸,我太久没有仔细地看过他的脸了,我想看到什么呢?我能看到什么呢?一堆过了期的发着霉味的乞求原谅的表情。我们会怎样呢?
  一股无与伦比的倦意忽然袭来,揪扯着把我拉到靠在窗边的一张单人床上,红色的床单上似乎沾满了乌渍,我想起那间小屋和小屋里的那张小床,我想起我播种初夜的那个晚上,我不停地问他,我们这样结合了,我们还能分开吗?他肯定地说不能。不能吗?我挣扎着想要起来,可是他蹲在床边轻轻地为我脱去鞋子,按摩着我的脚趾,像过去的那些日子,我看到他眼里依如从前的心疼,我想和他做爱,此时我不想杀了他,不想恨他,不想怨他,我只想和他做爱,我看到他眼里闪烁着同样的渴望,是的,做爱,在我们疲惫,在我们无助,在我们绝望的时候,唯一的语言。我不要道歉,不要明天,不要永远,我只要今夜。
  他没有解开我的衬衫,我的胸上有我们都害怕看到的伤口,有那个十九岁女孩花瓣般娇艳的脸。
  他忽然警觉起来,在他孤独地想要带我一起飞向那个快乐的地方的时候,我说我想杀了你,这声音从我的牙缝里钻出来,像一块石头沉入水底,缓慢而沉闷。我说我想杀了你。
  他无助地像个孩子一样趴在我的身上,一切都结束了。想杀了他的那个念头像一个丢在角落里的一个空酒瓶子,我喝干了里面的酒,可是没有醉,而它只在风吹到瓶口时,呜咽着,呻吟着,没人理会,没人能懂。
  那么我该走了,我知道这个男人真的不再爱我了,爱不在的时候所有的谈判都显得滑稽和虚伪,即使他还小心地用一种怀念和留恋包装着自己的心,无奈地放在我的面前,可那不是爱了,我懂,我想起那座废弃的桥,无望而孤独地趴在河的背上,已经不会有人再从它的身上走过,因为有新的桥代替,它只有永远以那个悬空的姿式趴着,等待岁月将它摧毁,那是一种流不出泪的悲伤。
  没多久他就沉沉地睡去了,他睡得很安静,我为他盖好毯子,还吻了他的耳根和粗壮的肩膀。
  我不时地看一下他,又看一下窗外。楼下马路旁的IC电话机子旁好像站了两个武警战士,一个在打电话,一个在徘徊,一定是偷跑出来给自己心上人打电话的,街灯冷冷地看着他们。下午下过一场大雨,所以风一定吹得很凉,路旁两棵大树随风轻轻摇摆着,像在用各自的身体勾引着对方。
  我来到马路上。
  我们结束了,我的初恋终于在书还没有写完的时候划上了句号,我想我会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永远地住在这个句号里的。我一根一根地拔掉方植在我身上的飞向爱,飞向幸福的羽毛,血从伤口里渗出来,记不得哪个诗人的诗:不要在那里踱步、梦太深了,你没有羽毛、生命量不出死亡的深度。是的,我已经没有羽毛了,一只秃鸟。
  痴迷而疯狂的九年,扬扬撒撒的往事像飘落的一场大雪,大瓣大瓣的雪花模糊了前面的路,我忽然想起他的外婆,执拗地阻挠了九年的那个坚强的老女人,若不是她顽强的坚持到现在,我和方会不会早就在一起了呢?还是会更快的结束?
  我拨通了她的电话。
  “是我,影。”我猜她听到这个像只虫子一样在她心里翻腾了九年,折磨了她九年的名字,一定又会激动地想要抓破我的脸。“我和方分手了,你庆祝一下吧。他爱上了别的女孩。你是否也要从那个女孩手里把他拉回来?”我快意而恶毒地嘲讽着这个可怜的老女人。
  “你们迟早会有今天的。他的爸爸也爱上了别的女人,不然他妈不会死的。”她像是早就站在很远的地方等一颗十拿九稳会滚到她脚边的球一样等着我。“女人的敌人永远不会是女人,男人才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她平静地说。
  “谢谢你。”我挂了电话。
  我觉得自己输得很残,我从和方每一次偷偷地幽会中找到取胜的快感,可是战争结束的时候,才发现敌人不是挡着你的那个人,而恰恰是身边的这个男人。
  人是有灵魂的,我想我的灵魂大概不大愿意住在我的虚弱的身体里,东张西望地逃了出来,却又不知去向哪里。我闻到了一股发霉的味道,觉得自己不像一个现代女人,除了一点点虚无的冷静,我一无所有。我像是一个从时间列车上被赶了下来的人,我看着他从我眼前走过,对我不理不睬,我没有痛苦,没有喜悦,我不知道我需要坚持什么,放弃什么,但我知道在时间对我这样一个人无动于衷的时候,我丢失了许多。
  我想我再也无法真正去爱一个人了,我的感情在我生命最茂盛的时候就结束了。我开始在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里生活。并且不时地接到方的电话,像一个过了期的水果罐头一样让人觉得恶心的道歉和虚情假意地装作不舍得,这个男人是了解我的,知道我不会不成人之美的。也许爱情只是一条鲜美的鱼,两个人没命地埋头苦吃的结果就是剩下一堆绝望的鱼骨。
  也就是在这样的日子我接到了一个电话,那个让我有此次旅行的男人的电话,只是一个拨错了的电话,就像搭错了车的人,本来应该坐往南开的车,可是却恰恰坐反了方向,他要找的那个人在南方,就是因为区号的两个数字顺序颠倒了,电话就打到北方了,我不断地重复你打错了你打错了你真的打错了,这个男人也不断地重复没有没有没有我找的就是你,我想他喝酒了,而且一定没少喝,并且他和要找的那个女孩或者是女人没有见过面。那你告诉我,我是谁。我找的是你,为什么要管你是谁?这个男人认真而无辜的反问新鲜得像一只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橙子。我笑了。我说不管怎么样你让我笑了,谢谢你,我已经很久没有笑了。
  他说如果你总是把解除痛苦的希望寄托于明天,那你的痛苦将永无尽头,我说我此时的状态不叫痛苦,我在爱情的路上出了车祸,是因为驾驶的最初我只认准了这条路,并且以飞驰的速度奔向死亡,那是爱的至高点,可是我没有到达,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半身不随,我成了植物人,没有思想,没有知觉,只是还活着,呼吸着这世上最安静也最孤独的空气。
  你失恋了?这个年代还有人失恋?
  失恋,多么古老的词。
  出来走走吧,也许会好一些。
  我没有不好,植物人没有什么不好。
  别难为自己了,我知道你这样的女人。
  只是无聊。
  我他妈的也无聊。要不我们见面,好好聊聊?
  
  火车到达芙桑小镇的时候,已是黄昏了。稀稀拉拉地几个人从长长的车厢里钻了出来,朝同一个方向缓缓地走去,出站口已经有几个人不紧不慢地排着队。小站是那种很有乡土气息,很朴实的让人想起八十年代的中山装,我收回回忆的那匹野马,勉强让和列车共振了一天一夜的身体保持住平衡,心里突然觉得很踏实,很放松。
  几分钟后,已经有十几个人在出站口上排好了队,我站在队伍旁边,看着站在队伍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带着什么样的目的来这里的?回家?探亲访友?出差?队伍里只有一个能让眼睛觉得不寂寞的女孩,女孩瘦瘦小小的身材,一件黑色肥大的棉T恤无精打采地套在身上,黑色的印着花的水桶裤松松垮垮地拖到红色松糕鞋面上,我通常观察一个人的时候,最喜欢看的就是他的鞋子,鞋子对于体现一个人的精神面貌是很重要的,往往能从一个人穿的鞋子上看出这个人的性格和品格,这是我一惯的看法,女孩的鞋看起来随意却带着几分野性的挑逗。那一头很不精神的长发漫无目的地随风飘起,我很想看看她的脸,便从队伍旁边挪动着,她的脸看起来比她的身材更加纤细,小巧的鼻子上架着一副很别致的黑色墨镜,这使我看不到她的眼睛。那该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呢?我像捉摸一首诗一样捉摸着这个女孩,涣散的眼神,透出对一切都无所谓,也许此时即使发生了火车相撞之类的意外事故,她也不过只是回头瞟两眼而已。女孩给我的就是这种感觉,风尘但却冷漠。
  我如此仔细地捉摸这个女孩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从这列车上下来的人里,只有我们两个年轻的女孩,而她看起来比我更有那种感觉,比我更像那个男人要见的人,我和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也没有互赠照片的男人约好了的,要凭着感觉认出彼此, 可是现在有一个女孩比我更有那种感觉,那么他会不会把他当成我,然后压抑着自己的狼见到羊时的狂喜走过去拍她的肩膀,坚定得意地说:
  “是你,我们走吧”
  然后会如何呢?反正对什么都无所谓了,跟谁走不一样呢?女孩会不会若无其事地跟着他?那么我在一旁幸灾乐祸也或者多少会有些失落地看着他们远去?他们又会发生什么呢?
  “嗨!你!出站了!”一个透着这个地方独特乡音的声音硬梆梆地扔过来,把我从这种无聊地想像中敲醒。
  女孩已经走出站外了,我忽然然觉得很烦燥,像是拖着很重的行礼,而事实上,我只背了一个简单的小包。
  车站外朴素得像一个女人不化妆的脸,没有站前酒店,没有超市,甚至没有几辆出租车,也没有几个接站的人。几个卖茶叶蛋的老人,围坐在一起打着扑克,不时地传来一阵难懂的吵嚷声。
  女孩的影子已经不见了。我仔细地观察着仅有的几个男人,这时才发现感觉是一种多么荒谬的东西,你感觉每个人都像,每个人又都不像,总之我想没有确定的感觉,那就是没有那个男人了,他没有来吗?或者他们他和那个女孩真的是一起走了吗?
  他们一起走了,无论他们发生什么都跟我没有关系了,那么我该怎么办呢?夕阳把影子拉得出奇得长,像是赶着要去什么地方,可是人站着不动,影子无奈地趴在地上。
  我难过吗?心情激动地等待做为主角拍一部精彩的电影,要开拍了,却发现角色被人抢了,甚至剧情都改了,改得跟我没有一点关系了。像是一辆车在经过荒野时把我甩下来,受伤了,受了一点点小伤,所以受伤是小问题,荒野里决定何去何从才是大问题,可我似乎也没不急着解决这个大问题。就像拿到一个谜语并不急着猜出谜底一样。
  一个穿旧军装的男人突然冒出来。
  “小姐,住店吗?跟我走吧。”
  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个作案团伙,一个专门拐卖妇女儿童的团伙,仿佛他的两只装满了假笑的眼里镶嵌着阴谋两个字。我对一切都无所谓了,可是我不能被拐卖,我的智商也不会允许我干这样的蠢事。我绕开这个男人往不远处的一个公共汽车站走去,也许还能有最后一班车带我去一个能过夜的地方吧。
  男人没有跟随,因为我根本没有怕他,没有犹豫。
  饱经风霜的站牌上稀稀拉拉地罗列着几个站名,有一个叫白浪旅社的站名像一个美丽的仙女冲我微笑着。
  汽车来的时候,我的影子随我一起跳上去,终于不再那么着急了。车上几乎没有什么人,,车后排的座位上放着两个封好口的尼龙袋子,一动一动的,我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车开的时候,后面忽然传来一声令人发悚的猫叫,接着是狗的不甘示弱的叫声和一个女孩被吓着了的尖叫声,我回头看去,另一侧的车窗旁坐着一个女孩,那个我以为和那个男人一起走了的穿黑衣服的女孩,她一个人,也就是说她没有和那个男人在一起,那么那个男人没有来吗?还是……算了,多半是没有来。
  猫和狗似乎在两个不同的袋子里争吵起来,要决以死战一般越来越激烈的叫声让车里的乘客都不安起来,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方的电话。他还放不下我吗?像一个改嫁了的母亲放不下年幼的孩子,她心疼这孩子,可是又不得不改嫁,因为她更心疼的是她自己,最后还想不断地回来看看孩子过得好不好。
  我接通了电话,恶作剧般地把话机对着那一对几欲嘶咬起来的猫和狗,。
  女孩忽然坐在我的旁边来,我挂了电话。
  “你去哪?出站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盯着我看?”女孩用那种很好听的像轻风一样沙沙的声音直截了当地问,并且以询问的姿式递过来一支520牌子的女式香烟。
  “去白浪旅社,找一个过夜的地方,你对这小镇熟悉吗?”我接过烟来,和女孩一起点着。
  “还可以,我第二次来。但我有自己的房子,一个人住。”她淡淡地说。
  这时手机又响了。我挂掉。
  “你男朋友?跟他生气了?”
  “不,我哥,我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为什么不关机?”
  “是呵,应该关机。”我关了手机。
  女孩唇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我有些尴尬起来。我知道我编的谎话像一只漏水的篮子。有什么必要说谎呢?
  “去我那里住吧。我一个人。”
  我随女孩七折八绕地来到她的住所。小镇的地形是那种起伏不平的山丘地形。而女孩的住所就是在一个山腰上,郁郁葱葱的山的脊背上,楼房竟然一层屋整齐地罗列着。长长的一条通向山顶的水泥板砌成的台阶两旁有许多美容院,健身房,超市,网吧,水果店之类的门面,与车站的朴素相比这里更多了几分城市的暧昧。
  女孩从水果店里买了一只甘蔗,边嚼边对我说:“小镇虽小了点,可是镇上的人都很有钱,女人来这里是不会没有好日子过的。”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捉摸着她的话,女人到这里是不会没有好日子过的,我是来找好日子了吗?我的好日子早在那个凄惶无助的夜里,像一只逃亡的老鼠被猫抓去吞掉了。
  女孩的屋子乱七八糟地堆满了衣物,客厅的两张黑色的真皮沙发抱着那堆衣物哭丧着脸漠然地看正在换鞋的女孩和有些不知所措的我,我知道这两张沙发合起来就是我的床了。女孩换好了鞋说:“我一个人住惯了,我有时去男人那里住,但从不带男人回来,我没有朋友,我不喜欢收拾屋子,屋子里越乱,我越觉得它们都活着,我不孤单,它们陪我。”
  沙发旁边的茶机上堆着一些吃剩的果皮和一些花花绿绿的影碟。“如果你觉得不习惯就收拾一下,我去弄点吃的。”女孩说完便向厨房走去。没过多久厨房里就飘出一种让我的胃兴奋起来的香味。
  女孩叫阿娟,女孩叫我阿影。
  那之后的几天里,阿娟从楼下的超市里买来足够我们吃一个星期的食物和很夸张的两大包零食和一条520香烟。我们窝在沙发里看通宵的电视、影碟,看到天亮便倒头大睡,睡到傍晚,阿娟会起来做几个拿手好菜,阿娟那一手从奶奶那里学来的厨艺像她手上的那块样式老旧的手表一样,让我觉得新奇并深深地佩服。而且阿娟把每顿饭都做得营养搭配合理,还会做一些养颜且补身子的汤。她最常说的就是女人不能亏了自己的身体,那样子像一在深宅大院里住久了的老婆婆。难怪阿娟的皮肤总是白里透红的,像挂在枝头的熟透了的桃子。
  我没有问阿娟为什么不上班,只知道她和很有钱的父亲闹翻了,所以一个人出来闯世界,阿娟也没有问我为什么会来到芙桑小镇。
  我还会常常想起方,想起九年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是的,方给的爱情就如同一支带刺的黑玫瑰,花凋零了,可那刺还会伤人,只要你没有放下它,它就会刺你,一下一下的,你无处呻吟,我不得不承认我还没有放下,我在阿娟的屋子里像蛇一样一点一点地把这疼痛吞下去,把这刺吞下去,然后等着腐烂,等着从另一个世界伸过来的一只手把我抓走,去哪里都无所谓。
  也许他和那个十九岁女孩在一起,记忆中大概早就没有我这个人了。
  阿娟是个聪明的女孩,她会在点燃一支烟的时候,对我说起男人的事,她说如果你恨一个男人就花他的钱,最好能让他破产,男人没有钱了,就会一无所有,那时他们就会变好,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当然你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甩了他。有时,半夜里阿娟会打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比如手机尾数是四个8,或者四个9,四个6的,她说拿这样手机号的人要么很有钱,要么就很有权,我在一旁静静地听她打电话。
  “你好,这么晚了还没有睡吗?”阿娟首先会像老朋友一样亲切地问候。阿娟甜美的声音足以让电话那端的男人把她想像成一个国色天香的美女,当然阿娟虽然不是国色天香的美女,但也是很可爱的那种,有种鬼气的美。阿娟的电话总是能神奇地接通,并且男人们真的像上钩的鱼一样在阿娟的钩子上活蹦乱跳,有时阿娟说着说着会捂着话筒跟我说一两句:“妈的,这男人说他有六个老婆,死男人!”然后接着对那个男人用夸张地真诚说:“你有六个老婆啊,说来听听,最喜欢哪一个?” 
  阿娟就这样在电话里戏弄着这些男人,当然同时男人们也在戏弄着阿娟,反正都是空虚无聊的结果。有时阿娟也会被男人训斥:“你有病啊!干吗总打我老婆电话?再打对你不客气!”阿娟会不紧不慢地挂了电话,骂一句脏话。是啊,谁说有钱或者有权的人就一定是男人呢?男人会把钱或者权跟女人分享,也可能会分享女人的钱或者权。阿娟可能是个迟到的人。
  一个星期后的黄昏,昏睡了一个白天的我们刚醒来,阿娟就对我说:“阿影,我们约个男人去吃饭吧。”没等我弄清她要干什么,就已经找出手机来打电话了。
  “喂?是尚军吗?我们好久没有联系了哦,有没有想我?”阿娟一改往日与我说话时的那种淡漠的口气,用很听的江西普通话嗲劲十足地说。“是吗?吃什么?你上次带我去的那个……对对……好好吃哦,我还想吃……好啊,好啊,那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在国企大厦门口见了。”
  “搞定。”阿娟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很平淡地说,然后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陷进沙发里,忽然又拿出电话来,“喂?我是阿娟呐,你还记得我吗?今天心情好烦,你请我吃饭,好不好?一个小时后国企大厦门口,你开车来接我。”阿娟挂了电话开始换衣服,一边对我说,你跟尚军去吃饭吧,他人很好的,我约了另外的朋友。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和阿娟来到国企大厦的门口,那个叫尚军的男人已经坐大大厦门前的长椅上等我们了,阿娟把我介绍给尚军后一再地对尚军嘱托这是我唯一的朋友,你一定要让她吃好,带她玩好,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了。“阿影,你把手机开着,有事打电话给我。”说完便向国企大厦的另一个门口走去,我知道另一个男人在等她。
  我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尚军冷冷地说了一句走吧。去哪里呢?这个陌生的小镇,一个陌生的男人,我只是像一个木偶一样被阿娟安排着,现在她又把我交到这个男人手里,男人又会怎么样安排呢?我跟在他的身后,不想说话,男人似乎也不想说话,出奇得冷漠,我们这样走了一段,男人忽然问我你想吃什么,依旧面无表情,随便吧,我刚来,对这个城市不熟悉,更不熟悉吃的东西。我瞟了男人两眼。
  “你刚来?是阿娟家乡的朋友?”
  “不,不是。那你呢?你和阿娟是怎么认识的?”
  “她没有告诉你吗?我们是网友。两个月前认识的。”
  网友,两个月前认识的。我在心里重复着男人的话,阿娟居然一点也没有对我提起。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要见的那个男人没有来,跟那个他或者跟这个他在一起又有多大分别呢?这时手机响了,是方。他依旧打电话给我,他想对我说什么呢?我要接吗?我又能说什么呢?是的我还爱他,这种情感像一条挣不脱的锁链,我无法对他视若无睹,可是我知道我无法原谅他,我也知道他不会像从前一样走回到我的身边,只是因为九年了,我是他放不下的一个孩子。
  我挂了电话。我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方知道会不会难过?不,也许他会觉得很轻松,这孩子终于又有了着落,他会这么想的。
  尚军带我来到一家湖南人开的香辣蟹菜馆,我对吃一点兴趣也没有了。他看起来也不过是因为答应了阿娟才这么做的。吃得索然无味。我第一次见这么冷漠的男人,眼睛是空洞的,却又像冬天的大海一样让你觉得冷,你看不出他有什么心事,他只是一个有生命的物体,没有情感,仿佛也没有思想。吃过饭后,我们来到一个叫BLACKBIRD的酒吧,他说他常一个人到这里来。
  一进酒吧的门便看到一只黑色的石雕的大鸟,大约有两米多高,深沉而冰冷的目光俯瞰着屋子里的动静,光滑而闪亮的羽毛让这里的光线更显得阴森可怖,似乎一切都在推向死亡。可能时间还早,酒吧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两个男人在角落里喝着啤酒玩着掷筛子的游戏。淡淡地哀伤的音乐在屋子里环绕着,像一条黑色的闪光的绸缎飘浮在空中。
  我再次被这里的冰冷的气息吞没,想起那个在河边的夜晚,想起方,想起所有的残破的过往。
  尚军要了啤酒,并提议玩掷筛子的游戏,输了的喝酒。我想我会不停地输,就像那场输了的爱情,我想我会喝醉的。这个男人会送我回阿娟那里吗?我看到这个男人修长而光滑的手指不停地摆弄着筛子,而我不停地喝酒,他的手指看起来跟他的脸一样冷漠,可是这只手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酒吧里的人忽然多起来,我感到他们都围了过来,看着这两只握在一起的手,我拼命地想挣脱,可是却没有一点力气,尚军拉起我向屋子外面走去,我们走到那只大鸟旁边的时候,他吻了我,我无力地靠在大鸟的羽毛上,那冰冷的羽毛,还有他冰冷的舌尖,我开始冷得发抖。
  他拉着我来到街上,没有一辆出租车,他放开我,说在这里等我,别走开,我去拦车。恍惚中我看到他向马路边跑去,我知道这个男人要带我回家,我不能跟他回家,我知道我喝醉了,我向十字路口的另一侧跑去,跌跌撞撞地,一辆疾驰的黑色轿车在我面前留下了长长的刹车的痕迹,司机探出头来狠狠地骂了一句,妈的!找死!
  我已经过了马路,我不能让尚军抓到我。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是方,一定是方。果然。
  “你在哪里?这么多天你在哪里?”没等我说话,方急促地问。
  “我们分手了,你何必这样呢?”我笑着说,似乎眼角在流泪。
  “你喝酒了,你跟谁在一起?”
  “我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就像你和那个十九岁女孩在一起一样,不可以吗?”我说着便回头找尚军,“尚――军,我在这里!”
  “可以!如果你爱他!”方挂了电话。
  方一定认为这个孩子有了着落了,他可以放心了。我的着落在哪里?尚军已经穿过马路跑在我的身边,依旧是那样一张冷漠的脸,那样一种不会正视你的眼神,可是我看得出那眼里燃烧着的急切的渴望,虽然我喝醉了。这就是我的着落吗?一个认识仅仅几个小时的男人。尚军几乎是粗暴地把我塞进出租车里,一个男人对付一个醉酒的女人像屠夫对付一只软弱的羊。
  到了尚军的住所时,我已经看不清脚下的路了,只是方的话还在耳边不停地响,可以如果你爱他可以如果你爱他……去他妈的爱情吧,谁那么容易爱上另一个人呢?尚军几乎是把我拖上楼的,七楼,没有电梯。我们似乎一直在跟着楼梯旋转,我越来越晕,胃开始翻腾了,觉得自己像是刚从一堆污秽的东西里捞出来的一样让人觉得恶心。在进了尚军的家门时我开始止不住地呕吐,尚军的地毯上片刻便狼籍不堪。
  这个男人颓败地坐进沙发里,如同屠夫举刀走向那只软弱的羊时,发现羊是一只病羊,一只不能吃的羊,一只不能吃的羊杀了又能有什么用呢?
  我混身发抖,软弱得像是正在生一场大病,我能生病吗?由不得我了。尚军看了我一眼,甚至没有倒杯水给我,丢下一句你随便吧,便一个人向书房走去,我看到他打开电脑,开始上网。我的全身还在发抖,像尚军的不停地在键盘上跳舞的手指,他在和什么样的女孩子聊天呢?他聊天的时候也会这样冷漠吗?
  我摇摇摆摆地站起来,似乎出了一身的虚汗。我可以有一个地方一个人待着吗?我来到尚军的门前问他。楼顶,天台。他头也没有抬一下。
  我从楼道旁的一个很窄的楼梯爬上天台,像一只甲壳虫缓慢而艰难,我几乎要重重地摔在地上了。刚才出的虚汗被冷风一吹,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背叛地张开了,尽情地呼吸着冷空气。我找到一个角落坐下来,仿佛被一个措不及防的冬天包围起来,嘲笑着。
  也许是阴天,天空是红色的,迷迷蒙蒙的。远处似乎有层层叠叠的山峦,黑压压的一片。
  我头疼极了,像是有什么重物从头顶砸下来,我的头要裂开了,方,方的外婆,十九岁女孩,他们一起拿着武器从裂开的缝里钻进来,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一起来对付我。我只是爱过一个男人,而且还在爱着他,也许爱才是一切是非的祸根。我拼命地甩甩头,想把他们甩出去,想把那祸根也甩出去,可只是徒劳地让自己更加虚弱。
  是什么使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小镇?是那个打错了电话的男人吗?那么那个男人又在哪里?我开始怀疑是否有这样一个男人,还是我的一场幻觉?一个逃避他们离开那个城市的借口?可以如果你爱他可以如果你爱他……方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我逃出来了吗?
  我想起尚军,那个在上网的冷漠的男人,他能不能像一只小船一样带我离开,无论去哪里,只要带我离开,回头时再也看不见方,看不见方的外婆,看不见那个十九岁女孩,带我去哪里都可以。可是我无力站起来,骨头像是被什么抽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睡着了。我梦见方成了黑社会老大,我看到他走进一间隐秘的屋子里,去和那个十九岁女孩幽会,我心里难受极了,而那时我正在背一大堆怎么也记不住的试卷题目,我被他发现了,我拼命地跑,他派了一个人追我,我内心那么渴望跟他在一起,却拼命地跑,在一个很窄的胡同里跑,可我的双腿软弱无力,几次跌倒又努力爬起来,最后我不得不放弃……我被那男人拖着来到方的面前,夜很黑,我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似乎是尚军。方的怀里那个十九岁女孩幸福地笑着,他们一起看着我,像看着一个怪物,方看到被男人拖着的虚弱的我,无动于衷地笑着,这使我的心如被一把尖刀剜割着一般疼痛。以前我稍稍受一点委屈,方都会心疼不已……
  醒来时,我躺在尚军的床上,泪水打湿了他的枕巾。
  “昨晚你在天台上睡着了。”坐在地毯上的尚军平淡地说,他的话像一张白纸一样没有任何色彩。“如果不是阿娟打电话来问起你,你可能就冻死在那儿了。”
  我装作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可是心还被那个梦揪扯着。为什么不让我冻死在那里呢?也许那才是最直接地告别,永远而干净地告别,可那告别在昨夜擦肩而过了。我还活着,像醒过来的植物人,对疼痛有了直觉,而且会一直会被疼痛折磨着。
  “昨晚在酒吧里,我吻了你。我曾说过即使和一个女孩做爱,我也不会去吻她的,可是我吻了你,我奇怪我怎么会吻你。”尚军看着我冷冷地说。像是我骗了他的吻。这个古怪而冷漠的男人,难道也在内心有着某场爱情残留下来的废墟吗?
  “也许你吻的人不是我,是别人,吻我的人也不是你,是别人。”
  是的,是别人。至少我们渴望着是别人,是那个住在心里让你痛,你却毫无办法的人。
  “天马上又要黑了,你起来帮我弄点吃的,好吗?”尚军看着窗外对我说。
  天马上又要黑了,我睡了一天吗?我的电话没有响过吗?我看到我的手机躺在尚军的身旁,安静极了。
  尚军站起来把手机扔给我,便拐进书房里。
  未接来电,一个陌生的号码。也许是方,也许不是。
  我的全身依旧软弱无力,可是我不能再躺在这个男人的床上了。
  “冰箱里有面条,煮一下就可以了。”我听到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舞的声音,像昨晚。
  我爬起来,去厨房煮面。面煮好的时候,尚军不知在阳台上搞什么,过了一会儿,我见他手里拿了一个手指长的鞭炮走出来,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
  “别把它点着!求求你。”可是尚军像是根本没有听到。
  我感到那一声巨大的炮响让我身上所有的脆弱的神经全都断裂了,手猛烈地抖了一下,手里端着的热气腾腾的汤撒出来,我的手被烫伤了。我把碗放在桌子上,尚军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像是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个自私狂妄的男人的冷漠此时显得那么虚伪,他无法对一碗面条冷漠。
  吃完饭后,我接到了阿娟的电话,说她这两天有事,不会回去了。我可以自己安排。我去哪里呢?我不能一个人,我必须抓住什么。
  我要去海边游夜泳,你去吗?尚军问。
  可是我没有泳衣。我点了点头。
  那地方不用泳衣。尚军冷冷地说。
  来到海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晚上的海显得沉寂而孤独。远远的海平面上似乎有一些船在摇摆,船上的灯光虚弱无力。
  尚军在前面走着,脚下的石子互相拥挤发出哗哗地响声,我们来到一块巨大的礁石跟前。
  这里没有什么人来,你可以穿着内衣下水,也可以什么都不穿。尚军说完便自顾自地脱了衣服扔在礁石上,向水里慢慢走去。我看着这堆衣服,一个男人褪下来的皮,不再那么冷漠。我一件件地脱掉自己的衣服,最后同样一丝不挂,脚被卵石硌得生疼,身上很冷,水轻轻涌上来,很温暖。我慢慢地走进去,俯下来,像一条无奈的鱼,可是礁石划破了我的腿,血从伤口里流出来,顺着膝头一直流下去。
  我游回岸边,一件一件地穿好衣服,坐在黑色的礁石上,尚军早已没了踪影,一种莫名的恐惧一点一点地拉紧了我的每一根神经。在某一瞬间,我甚至怀疑尚军不会再回来了,他自杀了,他选择了这样的夜,这样赤裸地离开。当然他也选择了我,一个说不准也会赤裸地送他一程的女人,我们赤裸地什么都不带走,什么都无法带走,我被他牵动着接近死亡。
  在我已经在自己的意念中死去的时候,他幽灵般地从一块礁石后探出身子。恍惚间我分不清他是否是他,我是否是我。那赤裸的身体被朦胧的夜色衬得更像一具活着的尸体。他什么也没说,走过来从容地穿好自己的衣服,自顾自地往回走。我跟在他的身后,大脑是空白的。
  那一夜,尚军把我安排在他的卧室里,我想我们会发生什么的,他依然是屠夫,我依然是羊。可是他拿了自己的睡衣走出去,走到门边时候停下来对我说,其实我很喜欢女人,喜欢跟女人做爱。以前跟我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会一个晚上做两三次,感觉很美。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女人了。我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他,他转身出去了,并顺手帮我把门关好了,没有反锁。我知道这一夜,他不会再走进这屋子了。他的身上有另一个女人,他同样也看到了我身上的另一个男人。
  我住在他这里,给他煮面条,他很爱吃面条。他上网聊天或者打游戏。我知道了他的QQ,便跑到网吧里上网,像陌生人一样跟他聊天,我无限地渴望知道他的心理,不,其实我更渴望的是他的创痛,这创痛会像一剂药引,连同我吞下去的疼痛,会让我好受一点。可是我总是感觉到他知道我是谁,他仿佛不会拒绝跟任何人聊天,他跟我聊天时的口气像在家里时的一样冷漠。他根本不会倾诉,像是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人,天生就是这个样子。我放弃了,觉得自己有些变态。
  我一个在街上游荡。一只紫色的小狗在一个厨窗旁边跑来跑去,我以为是一只玩具狗,仔细看时才发现是一只真的小狗,只是它的毛被锔染成鲜艳的紫色,抬头看时,原来是一家发廊。忽然很想去做头发,弄一个怪怪地发型出来。
  我的头发在那个有着五颜六色的长发的男孩的剪刀下一绺一绺地飘落。我坐在橱窗旁边,我感到窗外一个男人正趴在玻璃上盯着我看,可是我不能拧过头去看他,我的头被这个男孩安排和控制着。我觉得那个男人站了很久,此时,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像这个男人一样看着我,可是我不能看他们。
  阿娟失踪了。电话接不通,房门一直锁着。我想我该离开了,回到那个城市去,穿起我该穿的那件衣裳,走在那条街上,哪怕不断地遭遇往事,我是无法逃避的。只是那本日记,我和方热恋时的日记锁在阿娟的房间里,我不要了。
  我走的时候尚军来送我。冷漠像是植入了他面部的皮肤。可是他做了他想做的,他为我订了票,送我上了火车,还买了一份当天的晨报。没有一丝留恋,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
  车上,我翻开报纸,一副照片赫然入目。照片上有躺着的阿娟,或者说那是阿娟的尸体,像一个凋零的花瓣,胭脂与香烟还有血的味道从花瓣上散发出来,这味道使我晕眩。我无力去看她旁边的那些文字,即使不看,我也知道那不是意外。是阿娟自己设计了这样的一场生命,也或者是另外一个男人的设计,死亡总是一个人最后的结局,迟早而已。
  
  我很想顺着一件事情找到自己的根,弄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可是每次都被一些枝枝节节弄得混乱不堪,我习惯地去看墙上的那片小镜子,可是忘记镜子昨晚已经被打破,看到的是一面和自己的脸一样苍白的墙。我不知道我是谁。
  后来我在网上用我是谁,我是你这个网名上网,有人我问我,你是我,我是谁?也有人问我我是你,谁是我?人们一直在追问着,可是一直没有结果,谁也不知道谁是谁,其实我只是在对自己说,自问自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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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爱到荼靡 Re:我是谁 回复时间: 2005.01.24 20:23

    有一些片刻 你会感觉到那种真实的 存在和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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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没说出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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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风小狐 Re:我是谁 回复时间: 2005.01.26 01:53

    文章好长啊!没工夫看,进来作坐的,留个名,不介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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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早安!燕子 Re:我是谁 回复时间: 2005.01.26 12:50

    看完了~~
   爱情~是什么?
   看了后就一直在寻找答案~
   为什么?爱情的保质期不可以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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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人: 冬哥 Re:我是谁 回复时间: 2005.02.06 16:00

    "未生我时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我们谁也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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