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跨进车厢,感觉到身体轻微的震动,象走进另外一个命运。继而他就笑自己文艺腔过于敏感了。车厢里浓郁的烟味和人的气味立刻重重的冲过来,砸在鼻梁上。现实的厚实的,怎么还是没有压死那蓬蓬跳的心?
他不无解嘲的笑着自己,抬眼就看到了车厢另一边的她,清秀的脸,干净的眼神,苍白的肤色,微微卷曲的淡黑中长发,柔顺的在肩窝里弯着滑下去,没有烫染的自然光泽的发色。她静静的凝望窗外,翘起的下巴的阴影搁在米色毛衣领子上,嘴角有轻微上扬的弧度。她够不上美艳,却适合住在了解知晓她的少数人的灵魂里。
他心里有点局促还有点点快乐,毕竟比喝酒划拳的旅伴好些,清静。他装模作样的拿出票又对了对号数,搭讪的冲她笑笑,仿佛说,不关我的事,票在这儿呢!心里责备着自己,都这年纪了,怎么还这样的慌乱不镇静呢。
她笑了笑,欠欠身,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她的心是和她的身体连在一起的,不论动静都是语言,是喧闹世界一个优雅的背景,在嘶声力竭之后频频回望的背景。他找了多年都没有找到的,却在偶然间遇到,这是不是命运?他闭起眼睛,很多年前,他走出的很远,风带他到飘过云朵的原野,花朵盛放的记忆在天空肆意充盈,没有打扰,没有诫告,灵智飞翔着看着他和他的影子,是的,这就是圆满,这就是直抵核心的预言,松鼠衔着不分季节果子到处找萌芽的地方。他知道那时出走的自己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他要去参加大学校庆,也就是一夜火车的路程,原打算睡一觉就到了的。她也是,他们为这个巧合笑了起来,感到很亲近了。他们是校友,她低他两届。
他的同学会散的早,赶了来接她,并不上楼。她从窗口望去,他站在马路对面,一街凌乱的星光下。她的同学起哄说:“是你的老公吗,快进来喝一杯。” 有人在一边低语:“你没听说吗,她老公没来。”她略为迟疑,脸上凝了些尴尬,可这误解又隐隐的让她生出欢喜。她想,自己是不是疯了。
她乐的像个孩子,他乐得仿佛回到了童年,她讲了一车的痴话给他听,凝在飞鸟的翅膀上童年的光泽,梦里开花的原野,成长的戏乐忧患。他静静的听着,那了然于心的自若,就象那些岁月是他们一起走过。他说起他的岁月时,她又是多么的欢辛,她的每一次叹息议论在他听来就象是他自己的心里发出来的似的。他们都薰然陶醉在这甜蜜的倾诉里,那么多的压抑委屈,都有了淋漓的解脱,轻松、舒适的心情就象蜜蜂和花朵互相的吸引。从未有过的心心相印的幸福,不禁又将未来摆在他们面前。
做大的决定有时需要勇气的,其实需要的是残忍。他们无法亲手毁了自己建立起来、付出很多的那个叫做家的地方。犹豫徘徊思量的温和的人注定做不了大恶。孩子们那苹果样、没经过风雨的脸,红红的、可爱在眼前晃。他们下不了手。一生叹息……
他讲起他的妻子,她很美,美的象朵花,象朵棉花。西,她笑了出来,棉花?
是的,棉花,你不觉得棉花是假花?这感觉他从未向别人说过,而不快的回忆又让他渐渐焦躁起来,你有没有试过把棉花握在手里,不论你握的多紧,一松手,它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它没有果实,开花就是为了结果,它的生命一开花就结束了。它适合伤口,她说。适合伤口的是灵魂,他黯淡的笑笑。你简直不像理科的人,她说。所以,我现在知道已经晚了,他浮起无奈嘲讽的表情。
她讲起来她的丈夫,一次车祸,他在电光火石的瞬间把女儿和她紧紧的拉进怀里,牢牢的抱在一起,那个时刻,是沉重的令她永远无法背叛的。他是个好人,这就足够了吧,人不能贪心不是嘛,她微弱的抗议。他粗声道:“为什么不呢,我们为那么多习惯的理由活着?”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习惯无法轻易否定,谁又能说那些麻木的习惯里没有一点点恩爱、温情?他们都不是坏人,知道后果,知道伤害,知道责任。她安慰他,和谁在一起不都是一样,生活会让所有天崩地裂的激情转化成细水长流的恩情,结局都是一样。真的都一样?他喃喃的苦笑,一样不一样,对于现在重要嘛?
如果当初就遇到那有多好,泪水模糊了他们的眼睛,他们伸不出手去,大段的时间滔滔的从他们中间流过。
离别的时刻终于来临,他忍不住上来紧紧拥住她,抱的那样紧,她喘不过气。不要走,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好嘛?他在她耳边温柔的说。被他那柔密坚定的语气溶化了,她有半刻混乱、沉醉、眩晕的感觉。她慢慢的挣开眼,目光吃力的从他的肩膀上探出去,那熙攘的人流,灰色黑色,匆忙的脚步,那千篇一律的脸,那千篇一律的生活。不,不要,她打了个冷战。你以为你自己真的可以走吗?你的肩膀好宽,天生就是要扛起很多责任的人,她幽幽的说。抱着她的手臂慢慢松开了,却有眼泪滴进她的脖子里。
既然当初就已错过,现在又何必强求,她微弱的叹息。
我是前世爱着你的那个人,今生虽然无法在一起,可是又不放心你,于是命运让这个躯壳带着我前世的心来和你相遇。现在,我知道你在天涯海角的某一个地方好好的活着,我的牵挂就有了方向,再也不会无望的游荡。茫茫尘世,我们只不过是两个点,这两个点可以连成一条线,只要活着,我就永远在线。
所谓情人就是有情之人,无关乎欲望
甜蜜的惆怅,温暖永远留在了心里,在那遥远的异乡的天空下,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能从容笑对生命的苦难。
他们没有名字,在暗夜发生的不可重复的故事既然是唯一独特的,并发生在两个不可重复的人之间,那就不需要命名,而当他想起她时流下的泪水,就是她的名字,反之亦然。
------------------------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