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呀枷
　　原本并不叫枷。
　　
　　我快要不记得我原来的名字了。就像我一直在这两地换车就快要记不得原先的城市地下座位了。
　　
　　记忆显得不怎么牢靠。它总是被一些新来的风吹开。
　　
　　灯光明亮，天暗沉。
　　
　　那天我作了一个很长很长时间的梦，几乎梦了12个小时。我梦见冬夜，哥哥嫂嫂带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来我的宿舍。
　　
　　一切的场景让我想起呼兰河。也是那么萧条。可以看见街市的落寞。我太累了，一点力气也在撑，躺在床上。床单是白得发疯。床边生着小火。火焰橘红，一窜一窜地。
　　
　　那个孩子就怯生生地来到我床边，他竟然喊我妈妈。我瞪大了眼睛看他。他让我觉得好莫名其妙。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就摇头。我问他什么问题，他就沉默。他很胆小。他在微微发抖。也许不仅是我觉得陌生吧。
　　
　　我使了好大劲才挣扎着起来，我不明白我是为什么这么累。我要伸手抚摩这个孩子，因为哥哥嫂嫂说他是我的孩子，如今该回到我身边了。我从来没有哥哥嫂嫂，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可梦里是相当严肃的气氛，真实不容置疑。尽管哥哥嫂嫂在下一个场景里突然消失不见了。镜头也转回到现时代。
　　
　　就只剩下我，和那个七八岁的孩子。是个很乖很听话的孩子。他据说就是我儿子。天呐。哪里来的？哥哥嫂嫂消失前留下话凿凿地讲这孩子是我七八年前生下即被他们抱走的，那时是考虑到我还太小不能坏了前程。如今日子好过了，他就该回到生母身边，享受母爱，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利。
　　
　　我了解孩子的心是一生的记忆。不管我忘记了多少，不记得了多么重要的过去，但此时，这个孩子，是我必须的责任。如果他从出生到现在的记忆带进一生，那么他会怨我的，而我现在开始弥补。
　　
　　接下去的日子，我仿佛将他视作失而复得的珍宝，悉心对待。天暖起来，我的身体也恢复活力，我带他去上班。我们一起乘坐我平时经常坐的车，在车来之前手拉手静静等着。心里觉得很安实。
　　
　　到了我的单位，许多同事好奇地问我这是你侄子么。我摇头，我像他一样地怯生生地摇头，“不，他是我儿子。”单位里一下子活同炸开了锅。可能是因为我拿这话很认真地回复了好几个人。他们实在无法想象如我这样依然年轻如花的年龄，还未结婚，甚至未有固定男友，怎么会有个这么大的孩子了。我不介意他们的想象。
　　
　　我第一次知道人言的作用，会让人觉得不自在。他，据说是我的儿子，我七八岁了的儿子，他在我办公室的沙发上认真好奇地观察。他仍然很少跟我说话。我觉得他的心像上了把锁，枷锁。我要怎样打开它，释放被关押在里面的我可爱的应该是朝气蓬勃的儿子？
　　
　　我思索着看着他，他也与我对望。对，是望，他的眼神好象是通过我一直往更远的方向看。比方看我后面的落地窗；比方看落地窗外的景色。我任性地把他往好里想，我猜测他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只是，或许也是极其敏感的。
　　
　　下班，我带他回家。还是手拉着手，依次换乘公车。他的小手总是对我极其信任，放在我手心里从来也不挣扎或者挪动。我喜欢他。我开始喜欢这个孩子。虽然他很少说话，我们很少说话。但他对我的话从来都不违背，任我带他到哪。他似乎真的只是天生要来当我的小孩的。天呐。
　　
　　末班车开得太快，我把车窗推上，把他的外衣链子拉上紧好。我怕我们坐在风口，他会感冒。我实在还不能想象如果他感冒了，我是不是也要像那些已婚妇女一样请假抱着孩子在医院里东钻钻西钻钻。我格外小心翼翼。对待这个新来的生命。
　　
　　晚上我做菜的时候，他在天井里小板凳上看童话书。那是彩页的《胡桃夹子》。我以前给自己买的。上面没有拼音，可他看得很投入很津津有味的样子。我偷偷想他是不是也很喜欢那些胡桃夹子呀，呵呵，什么时候和他一起动手做一个多好。
　　
　　我们很早就睡了。睡前我给他洗澡，他还很害羞。也许从前都是哥哥给他洗的，他第一次这样接触女人吧。是他妈妈，这个事实盖过了一切，也让我知道没有权利羞红脸。我认真地看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的样子似曾相识。尽管我已经想不起来，但那肯定是一个曾经深爱的人。才有如此长久分开还要再在一起相依为命的存在。
　　
　　他睡得很甜，很安静很安静。我轻轻捋过他额角的头发，是细细绵软的。他会梦见我吗？梦见终于与渴望已久的妈妈团圆？呵呵，真好。这样的夜多么好啊。
　　
　　我也睡去，清晨醒来。
　　
　　我原来以为醒来一睁开眼睛就会看见我亲爱的孩子，轻轻把他唤醒。但没有。他不见了。他消失不见。这是个梦，一个做了很长时间，感受那么真实的梦。醒来后好长时间，甚至今天我还在想着他。他叫什么名字，天呐，我都竟然忘了问。他是不是叫“枷”？不会吧！千万不要叫“枷”。枷锁，千万不要，天晓得要怎么费力地打开噢！
　　
　　孩子，我想呼唤你，要你千万不要叫做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