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
风 花 文/林少卿 (一) 沉的出现,在一个寒冷冬天的清晨。 我推开石屋的门,她轻轻依在屋外的槐树上,带着一身疲惫,刚一见我,目光中长长舒了一口气,任由行囊从手弯滑落。 风掠起她的长发,有几绺粘在了唇上,也不去撸,就这般静静地,偏着头注视着我,仿佛经历了数个世纪。 她的脸还那么白净,只是那双眼眸里添了几分沧桑。 “你来了,进来吧。”我先声打破沉寂。 她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不易察觉地,转瞬即逝,仿佛一团刚要燃起的火,生生被水浇灭。 “我帮你拿行李。” “不用,我自己能行。” 仍是这般倔强。 她掠了掠被风吹乱的秀发,随我进了屋。 那天,阴沉沉的。 快下雪了吧,我这样想。 (二) 果然,黄昏时便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雪。 很纤弱,却非普通的雪。极细微的,几乎无以辨认,像直接诞于空气中,又于空气中消逝。 我站在屋檐下,把手摊开,雪并不着身,虽然明明落在了掌上,且也感觉到那丁点凉意,可就在落下的刹那,雪不待触及就化开了。 不仅掌上如此,它在任何地方都不露痕迹,地上,屋上,树上,水中,随落随化,即便粘上衣服,也不濡湿,就那般随着轻微的风飘落,漫天一片,真实可见,却是完全不能捕捉。 “你还那么喜欢雪?” 我回过头,她俏立在窗户旁,正凝视着屋外的迷茫天地,依旧一袭红裳,白净的面庞泛着象牙般光洁的色泽,只是有点苍白,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所起兮何所终。” 风似大了起来,满天飞舞的雪也随之倾斜。 “逸心,你有很多年都没回去了,唔,三年了吧?” 她喃喃道。 有那么久了么。 “为什么不回去,这里的雪很美,逸心?” “也许。” 雪下得大起来,在空中绽开一朵朵素净的花,伴着清冷的风,不住摇曳。那花精致无形,又富于变幻,清丽可人,似乎也有些柔弱,婉转风中,却经不起消磨,徐徐落时,竟渐渐凋谢了。 “沉沉,这雪像不像风中盛开的花?美,却娇弱。” “美,真的很美。只是,未开得盛极就凋谢了。” 她眼里蒙上一层薄薄的雾霭,忽明忽晦,有些迷惘,有些失意。我收回目光,叹了一句, “飘摇落花清风紧。” “哎,逸心?远处那片红是什么啊?” “那呀,那是一片枫树林,一到初冬的季节,地上便铺满红艳枫叶,尤其是下雪的时候,深红的叶迎着素白的雪,让人心醉。” “真的吗?太好了,明天你陪我去采几片,要那种比我身上衣服还红的叶子!”沉稍显苍白的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润得像她的唇。 许多年了,她也还那么偏爱枫叶。 她心神飞扬的样子,我的唇角有了一丝笑。 (三) 沉来的时候,正是枫叶开得最艳丽的季节。 满山腰的叶肆意地释放出生命最后的美艳,颇像濒临死亡时的无声挣扎,一圈一圈,沿山势盘旋而上,先是青绿,而后赭红,当艳至极限,便有了褐色,几分暗黄――那是快凋谢了。 入目的枫树林像一副水彩画,浓淡有致,色彩的界限又不甚分明,涂抹间互相牵扯乃至交融,呈现渐明渐艳的势,直到枯萎。有若一双充满魔力的手精心指引着,一簇簇,一团团,一层层,编排得美仑美奂,极力展示这秋尽冬至时,最末了的风采。 那一天,雪停住了,沉像一只蝴蝶翩翩舞在枫林里,她不断地采集,比照,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欢笑,不多会就握了一大把枫叶,然而她还嫌不够,不间断地去挑选,舍弃,最后累了,索性就躺在厚厚的落叶上,望着手里满满的,招呼我过去, “逸心,好看吗?” “好看,你要把它们带回家吗?” 我倚身在一棵树下,随手拣起一片枫叶,问道。 “当然!我们家乡可没有这么好看的叶子。” 把玩着心爱的枫叶,她回答道。 我的心沉下去, “沉沉,天又要下雪了。” 天空红彤彤的,积满了厚厚的云, “这雪要下大了,孩子们怕不能来上课了哟。” “逸心?我陪你一起上课,好吗?” 沉抬起头,忽然问我。 “可以呀!我想孩子们肯定会很喜欢你的。” “呵呵,我可以教他们唱歌。” 她笑着道, “你都不会唱,更不要说教了。” 我笑了笑,些许愉悦。 回去的时候,满天的云映着枫林的红叶,如同披上薄薄一件彩衣。 又快下雪了。 (四) 天积满了云,直压下来。 山上有一块平坦的空地,坐落着几间低矮的石屋,旷场中央立着旗杆,飘舞一帜红旗,这就是我授课的小学。 沉的来到,沉寂简陋的教室活跃起来,我的二十多个学生围着她,唧唧喳喳,她也很乐意被孩子们缠着,闹着,倒是我显得很冷清,也难怪,孩子们都倦了我平日的古板。 “阿姨,莫老师说你会唱歌,教我们唱,好吗?”学生嚷着,牵住沉的衣襟。 沉满口答应,孩子们欢呼雀跃了,她清清嗓子,娓娓地唱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声音宛如天籁,孩子们很安静,我坐到最后一排,支着头,聆听她的歌声,不觉已沉醉其中。 许多年前,第一次遇到沉,她便是唱的这首《送别》,那一次她也如今天般肌肤如雪,颜容如画,一件火红的衣裳,清新出尘。 她对红十分偏爱。 后来,我发觉我有点喜欢她。 记得那会我的课桌上刻有一首诗: “去年昨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她看到了,笑问我,我窘极了,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好话,她看着我笑,眉毛弯成了月亮,深深的一泓秋水似会说话,好象很受用我的窘样,我头埋得很低,她等了会,我没开口,她便走开了。 后来,接触的机会渐渐多起来,也知道她喜欢秋天的枫叶,她说枫叶是用一瞬间释放生命最后的红艳,那是义无反顾的,也正是这生命将尽的残缺才美得永恒。 我说我喜欢雪,素净的,包容得诸般颜色。 她说那很单薄,不绚丽,乃至空洞。 我没有争辩,只将随身佩戴的玉赠与她,沉笑着挂上颈。 他的出现,打破我们原有的默契,他会从很远的地方采来很多的枫叶送给沉,她看着血般鲜艳的叶子欢欣鼓舞。 有一天,她对我说:“逸心,我,唔,还你的玉。” 我有点懵,半响才说话:“我还有机会吗?” “逸心……” 以下的话我没有听清,只觉得耳边没了声响,眼睛湿湿的。 “老师。” 稚嫩的童声将我的思绪拉回来, “你看阿姨给我扎的辫子好看吗?” 眼前的孩子编着两条精巧的小辫,用红稠巾扎着,很可爱。 我拍拍她的头,微笑着道, “好看!”孩子快乐地跳着走开。 我看出去,她身边聚集了一群扎着红巾的孩子,一双明眸正注视着我,那双眼,隐藏很多、很深,忽地,她绽开笑靥,凄凄一闪即收起,转身招呼我的学生游戏去了。 望着她婷婷身影穿梭于孩子们中间,我忽然发觉她不似以前那么冷艳孤傲了,倒像是历尽种种后,洗却一身铅华来追寻这返璞归真的情怀。 只是她的脸越发地苍白,一如这空中的云,虽然偶尔也会红润,但已失去原来的颜色。 雪迟迟没有下的意思,天空看起来更低了。 (五) 第二天,仍很清冷,天空变得有些透明。 沉把采集的枫叶做成标本――用两块玻璃片夹起来。其中一块,两片叶,根连在了一起,背景是纯然的白纸,上面写了八个娟秀的字, “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逸心,我选了很久,就这两片叶子的根是连接的。好看吗?” “好看,尤其是你的字。你以前就练过正楷的。” “呵呵,可惜半途而废了。” “这个标本很有趣哩。”我指着另一个说道。 “那,这片大枫叶呢,就代表你,周围的小枫叶呢,就像你的学生了。呵呵,谁叫你是孩子王呢,呵呵!” “呵,就算是吧。” 我抓头笑, “傻样子。” 沉怪嗔地瞥我一眼,也低头浅浅地笑, “我想把这块标本挂在教室里,和孩子们剪的纸花一起。你不觉得那里面很沉闷吗?” “是有点,那些孩子家境都不怎么好,不过他们学得很用功,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逸心,不必担心,总会有办法的。相信我!” 沉的眼里闪过一丝明亮,如同那些晶莹剔透的玻璃标本。 “像这样的孩子,还有好多没有书读。” 沉不言语了,只轻轻咬了咬嘴唇,显出碎碎的印记,唇更鲜红了。 次日,沉和我去附近的镇子买来些白石灰,将教室的内外都重新刷了一遍,原本残破暗淡的墙壁变得焕然一新,纤尘不染,望着通亮的教室,我们很欣慰,对视着一笑,旋即大笑得弯下腰――脸上都粘了不少的白点,刷墙时留下的。 “别动,我帮你擦擦。”她拿出柔软的纸巾。 鼻子里飘进一股清新的芬芳,如馥如兰,沁人心脾。 我的脸腾地红起来,手不知所措地别往后面,倒像我的学生上课时的模样了。 “你怎么还是这样子啊,呵呵。”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嗔道, “傻样子……” “呵,我……” 我从没有如此地贴近过,有点受宠若惊,不知所措。 那是一张洁白无暇的脸,如温玉般,秀挺的鼻子依稀还有细汗,该是累了吧,微微上扬得嘴角,很傲气,不过此刻却充满温柔,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散下来,像倾泻的瀑布,一同散发醉人的幽香。 那晚,我们谈了很久,谈着谈着,她累了,倒在我怀中睡去,沉睡中的她像个孩子,紧紧地搂着我,生怕我会离去,屋里的火炉烧很旺,很温暖,我拥着她,望着窗外的天地,彻夜未眠。 外面没有月光,很冷清,天依旧被积蓄的云占据,有点透不过气来。 沉丝毫没有提及这些年她的经历,没有提及他。 然而我却更加莫名地担忧,或许,我的担忧是多余的,她此刻正倚在我的怀里,真实地。 (六) 沉积了几天的雪终于下了起来,漫山遍野充斥着素白的花,徐徐盛放于空中,临风飘逸,晶莹剔透,比梨花清丽,比柳絮更轻盈,就那么闲适写意地散落下来,悄然无声。 她站在教室外,张开双臂,素面向天,任风中的花擦过面庞,点缀在那一袭红衣上,明艳动人。 我的学生们早坐不住了,跃跃欲试,都想出去玩,我只得由他们去了。 “老师,阿姨会做你的新娘吗?”一个怯生生的童声问我。 “小惠,阿姨为什么要做老师的新娘呀?”我笑着问, “因为,因为我妈妈说,因为阿姨漂亮啊,阿姨会唱很多很多歌。那样的话,阿姨就会留下来!” 小惠涨红了脸。 “呵,傻孩子,阿姨即便不做老师新娘,也会留下来的!阿姨她很喜欢你们。” 从窗口望出去,屋外充满了欢声笑语,沉正和孩子们闹成一团,将雪拨腾到半空中。 “小惠,去和阿姨玩雪去吧。”我摸摸小惠的头。 “嗯!呵呵。”小惠欢跃地跑出去。 窗外的她停了下来,笑着号召孩子们, “我们来堆雪人,好不好?” “好!”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应和。 “那,我们堆一个像莫老师一样的雪人。” “好哦!” 呵呵,很整齐,像晨读那般。 沉转向我,婷立雪中,笑意盈盈,那雪下得更大了,一朵朵精雕细琢,温润如玉,为这个茫然的天地增添了浓淡有致的层次。 她会留下的,我相信。 (七) 沉来的第七天,霁雪初晴,阳光闪耀,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有点刺眼。 我正在打扫通往山下的路,我的一个学生慌张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 “莫老师,不好了,快,快,阿姨!她晕过去了。” 我眼前一黑,狂奔回去。 沉躺在讲桌旁,脸上没有一丝红润,长长的睫毛紧闭着,小惠他们吓得哭,不住地摇晃着她的手, “阿姨醒醒,醒醒!” 我抱起沉,回头吩咐孩子们留在教室,飞也似地下山。 山下,找到一辆平板车,去往最近的医院。 医生告诉我,沉的口袋里有一张化验单,她在几个月前被确诊为……很晚了…… 轰...... 脑中一片空白。 种种片断飞旋眼前。 病房里,雪白的墙,雪白的床单,如同她的脸庞。 她静静地躺着,嘴角仍带着笑,似乎还沉浸于和孩子们相处的愉悦中。 我握着她冰冷的手――这曾是我一生都愿意牵着的手。 送走乡亲们,我独自守在病床边,周围一片寂静,我捂着她冰冷的手,传递我的体温。 夜里,沉醒了,勉强睁开修长的睫毛,断断续续地道, “逸心……我怕。” “沉沉,不怕……我在。” “逸心……别离开……逸心…” 她柔弱的像个孩子,紧紧地拉着我的手。 “好……” “等你好起来,咱们去采枫叶,摘好多好多……把整个石屋都挂起来。” “真的吗?逸心…不骗我……” 沉的眼里闪过一丝明亮,转瞬又消失了。 我的眼睛红了,强忍着不让眼泪掉出来。 “逸心,不哭…不哭……还怪我吗,逸心……” 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了,我俯过去,贴到她唇边, “逸心…你个傻样子……一个人躲到这个地方…你看你的头发…白很多了…” 沉探出手,轻柔地撸了撸我的头发,展开鲜花般灿烂的笑容, “你以前头发多好看啊…这些年很苦,是不是…” “不,有你在心里…一点都不苦…沉沉,你以前不是想做名老师吗…” “呵,你还记得呀……” “记得……” “呵呵……真傻,我都快忘了……” 沉的脸上泛起些许红润,“那个人…他变了……我…逸心…我…” “不去想,我们不去想那个人……等你好起来……我们…” “傻样子…不要安慰我的…我知道自己的病…哦…逸心…来的时候…我带了一笔钱…用你的名字存着……留着捐助你的学生吧…逸心…你知道吗…我找你找得很辛苦…我这几年很想你…一直找你…看你以前写的信…找到你家人……才找到了…好开心…” “沉沉……” “逸心…不哭…沉沉会难过的…我的纸巾呢…我帮你擦擦…” 她挣扎着要起身,我扶她靠到怀里,她仰起头,用手拂了拂我的脸, “逸心…你的眼睛真好看……还像以前那样……逸心…抱抱我好吗…冷……” 我紧紧地搂住,眼前一片模糊。 “逸心…我很喜欢你的孩子们…好可爱…竟问我会不会做…莫老师的新娘,呵呵……” 沉凄艳地笑,体温慢慢逝去…… “逸心…吻我……” 沉闭上眼睛,修长的睫毛打颤着,我侧过头,轻轻地吻在她冰冷的唇上,她搂着我的脖子,紧紧地…… “心…对自己好一点,啊……” 我点点头,脸上一阵暖流,湿润了沉的脸,她的手垂下去,脸上带着我的体温,展出淡淡的笑颜。 (八) 这初冬的雪。 她沉睡去那片深爱的枫林,地上铺满嫣红的叶,风载着清丽的花,悠悠荡荡,从空中洒下,哀矜而凝重,失却往日的轻盈,然而愈加素净,洁白的雪映着红的叶,生命中凄美的重逢。 我带着许多年来写的没有发的信,厚厚地一叠,在她栖息的地方,一封封读与她听,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雪濡湿了薄薄的纸,轻风翻动一扉扉页,像她的纤手在翻阅。 漫天花丛中,不时传出她天籁般歌声,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九) 那以后的每个初冬,满野枫叶凋谢的时候,天空都会绽放美丽的花。 仿佛,那花也有灵性,就如同当初送与沉的玉佩,一经风的摇曳,便发出动人的绝响,我仔细地听,那里面有沉微微的气息以及娇憨地嗔怪我傻样子。 或许,她本没有来过,我推开门,她就在我的视线里,又或许,她从没离开过我,只化作这一山枫叶相伴,又或许,她会随这一片无暇的风花悄悄地来探视我。 又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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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始终是未来的英雄,一方面我如饥似渴地想成为一尊圣体,另一方面又不断推迟这个愿望的实现。 ——让·保罗·萨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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