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酷热的夏天,田里的花生该收成了,到处一片忙碌的景象,而女友的父亲,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农忙时节歇了整整一季!他已太累太累。我时常到他家里帮衬着做点事儿,以此来减轻他们的负担,或替他们跑跑腿,到外地取药去。记不清多少回到东峤“土医生”那儿摸草药了,记不清多少回到市医院去开止痛药了。只是依旧清晰地记得,越到后来,“土医生”越不肯再开出药方来,因他说了服之无用;而止痛药从一次一瓶两瓶而开到数包,其间间隔的时日也是越来越短了。有一回前去,医院对癌症患者用药实施了管制,规定一日至多只能够开两瓶止痛片,可是两瓶又能用上几天呢?主治医生知道我来自海岛,走一趟不方便,就让我用女友母亲的身份证立了个假病历,这才多开了两瓶——当时觉得,这种做法几近于诅咒生者啊!
在全家人的有意隐瞒下,女友的父亲在刚开始那一段时间里,只知道自己不过得的是所谓的“胆囊炎”。但是随着病情的日渐加重,他瘦到形销骨立,手脚腊黄,一个月,两个月、、、直到无法进食,便血、呕血,这将近半年的时间,纸又怎么能包得住火呢?前几回我们都非常谨慎地把买回来的药物一一去掉标签和说明书,以使他看不出来。但是有一次,不知怎么给疏漏了,药品直接放在桌面上,他突然走了进来执意要看一看。而他是识得字的!见他一样一样地拿起来,放在手上看得分明,我们都屏住了呼吸,不知如何是好。或许是他自己在内心里也始终不愿意承认患了绝症这个事实吧,到他隔三岔五地出血,病势急转直下的时候,他甚至还一再要求亲自到东峤让医生看看,还向我要了那位在市医院上班的同学的电话号码。当我把写有电话的那张纸条递过去时,几乎不敢正视于他。从那浑浊但很迫切的眼神里,你能够明显地感受到他对于生的渴求,是何等的强烈!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吐着殷红的鲜血,怎能让人不揪心地痛呢?我常扪心自问:我们这样绞尽脑汁地想法延长他的生命,更多地,似乎是在延续他的痛苦,这对病人来说人道否?我们所做的一切,到底该是不该?如果明知不会有任何一点点的希望,我们应该做的,倒是想法减轻他的痛苦才是。而一想到“安乐死”,却又怎么能狠得下心来呢?
12月21日,是农历冬至。我们深知,这么重大的节日,对病人来说,是过一个少一个了。也许他还挨不过年关去,那么这就将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了。抱着这种想法,我们尽可能地把它办得隆重些。先扎上草把,给房子来个大扫除(俗称“扫巡”),然后把旧的物件一一翻出来,予以清扫或清洗。在我们家乡,第二日天未大亮又称“冬至早”,家家户户都要起早吃饺子。我们早早预备好了花生和芝麻两种馅儿的饺子,这可是老人先前最爱吃的一种食品了。但现在,他只能望着满锅的饺子兴叹了,连盛入碗里的、为数不多的几颗饺子,他也没能吃完。家人就在一旁陪着,他看着孩子们照例把两个饺子一左一右地贴到门两边的石壁上去,一副毫无表情的样子。这个冬至并不冷,但我们依稀听到了入冬的脚步,风儿萧杀得很,围在冒着热气的锅炉边,心似铅一般沉,又如冰一般冻,而泪珠,早已凝结并风干了、、、
24日下午,我正上班上到一半,突然接到了女友的电话。她已泣不成声了:“我爸怕是不行了、、、你快,快去市场买一顶‘老人帽’吧,上一次买的那顶太大、、、”真的出事了!等我把那顶帽子买回来送到她家的时候,中间那厅里已挤满了亲友,嚎啕的哭声响彻屋宇。老人终是在见到从福大赶回的儿子后才离去的,但是巨痛把他的脸型严重扭曲了,一双眼睛翻白着,还没来得及闭上。
女友的姐姐趴在床头哭倒了,她的孩子已经转移到灶房中去了。因为自己是未过门的女婿,不能够在一边候着老人,于是我就来到灶房看看。地上摊着一张床,被褥凌乱不堪;靠近灶台的地方,摆放的正是一个摇篮,小侄女大哭不止,做父亲的只好把她抱起来,来来回回地走动。就在这时,我的女友也哭得晕了过去。我忙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把摇摇欲坠的她扶到房里去。此时,再多言语也是多余,我只希望她能放声大哭,把心中一切的悲与苦全发泻出来,真的真的不愿再有任何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老人的叔叔与婶婶也到这房间里来了,大家商量着给逝者筹备善后之事。吩咐人赶快去购棺木,砌好“禄丘”(亦即“风水”,一种露在地表的坟)。女友稍稍回过神来,平静了些,我让她先躺下来,就到湖石去请人连夜开挖地界。电话告知家里人这事,母亲叮嘱我晚上不可住在她家,要么回校要么回自己家来,“沾刺”(即见死人面)是很忌讳的。
这一夜,我还是惴惴不安地回了学校,为女友的一家人而无法入眠:病人已去,是解脱?是伤痛?抑或二者兼而有之?按照西方传统的说法,今晚应该叫“平安夜”吧?唯愿他的灵魂能够得以安息!这一夜,我也第一次百无聊赖地打开了电脑,与人上网聊天,开始寻求精神上的某种寄托。那是我堕落脚印的第一步——(未完待续)
------------------------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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