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的深秋,当西湖边的枫树叶子红遍了整个叶片的时候,十七岁的秋香和比她大好几岁的大姐姐大哥哥们,一同戴着大红纸扎的英雄花,准备去那个“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地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姆妈含着泪水为她打点着行李,一边囡啊囡啊的叮咛着,秋香知道姆妈的心里不好受。本来每家一个知青下乡的名额任务,应该是大哥去的,可是秋香在姆妈闪烁其词的语言里听出,大哥有了女朋友,如果这一下乡,恐怕女朋友就要吹了。二哥从小娇生惯养,姆妈更是不舍得他去乡下受什么苦,再说家里没有个男人也是不行啊。秋香默默地在那张通知书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孙秋香。
秋香他们将要去的地方是遥远的黑龙江笔架山农场,这里是北大荒最边远的一个农场,相对来说也是条件比较差的一个下乡点。当知青专列徐徐地驶出杭州站,秋香从车窗外看到人群中姆妈的泪眼,看到送行的大哥满脸的毫无表情,看到卖糍粑的小贩扬起手臂的叫卖,秋香更希望能在人群中看到那双她熟悉而秀气的戴着眼镜的眼睛,然而秋香知道,他也要下乡到万宝岭农垦军团,听说那里距离她所要去的笔架山农场还有好几百公里的路呢,只是现在还没有出发,秋香原本是可以和他一起去的,但是为了顶替大哥,她不得不先走一步。秋香不知道这一去要走多久,也不知道她将要面临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时代所造就的这种方式已经完全让一个高中一年级的学生分不清什么是对错,只知道知青专列上的气氛异常活跃,车厢里豪情万丈的响着“一颗红心向着党,前方的路儿万年长!”的歌,有人用低沉的声音唱着“人们说你将要离开村庄,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你的眼睛比太阳还人明亮,照耀在我们心上。。。。。。”秋香听过这歌,是在一次学校的联欢会上,那时候这歌声里充满了忧伤,而今天,这歌声里竟然听不出半点当时的味道。还有人用口琴吹着《喀秋莎》,悠扬的琴声掩盖了列车上的新闻广播。这个时代赋予了这代年轻人太多的责任与激情,就连远离也变得如此的轻松愉快。
知青专列把这群昏昏沉沉地年青人震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的黎明时分,列车停靠在黑东江最北边的一个小站上。小站简陋而冷清,深秋的清晨显得有些荒凉,影影绰绰的晨雾中,一两个衣着褴褛的老头儿挎着柳条筐子捡拾着火车道缝里遗漏的碎煤块,看到这群唧唧喳喳的年青人,惊诧得回头张望着。
北方的秋天是相当寒冷的,秋香身上的毛线衫禁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寒气,被冻得瑟瑟发抖。好在瘦小的她夹在人群中间,多少能挡住点寒风的袭击。站台上看不到前来接站的人,人群里掀起一阵骚动。这些来自南方的年青人一边搓着麻木了的脸庞一边跺着脚,有人在翻着箱子找可以御寒的衣服。带队的是高年级的一个男生,有着南方人所特有的精瘦,只是个子高挑,让人能联想到南方常见的细毛竹。他指挥着大家聚在站台一侧,清点好人数,开始慷慨沉词的演讲起来。
“战友们,我今天之所以称呼你们为战友,是因为我们将要成为笔架山农场第四兵团的难兄难弟,是要同甘共苦的兄弟姐妹!我们不远万里,是为了响应党和国家交给我们的伟大使命: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要抛却资产阶级的一些消极思想,绝不能贪图享受,要时时刻刻地完善自己的革命思想,要时时刻刻牢记毛主题的话,我们这一代,是不可替代的,是要被载入史册的一代!”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人热烈的鼓掌起来,间或一些摩拳擦掌的决心。一种难以名状的气氛在这个东北小站清晨的空气中流动着,全然不顾了被冻出了清鼻涕泡儿。
天色渐渐明朗了起来,太阳隐隐地映出了一丝若隐若现的朝霞,人群里又一阵骚动,有人兴奋的大叫“我认出东边在哪儿啦,这是东边!”紧跟着就有附合的声音加以肯定自己的判断也是正确的,几千里路的距离让这群人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只能靠这种原始的方法。秋香躲在人群中间,有点落寞,头也有些昏沉沉地发闷,这里没有一个与她相熟的人。这一群十八个人,年龄大都在二十岁左右,秋香可能是年龄最小的一个,因为原本这是大哥那一届的下乡任务。
“你头晕吗?我这里有万金油,你抹一点吧,会好一些的。”一个关切的声音在秋香的耳边响起,她睁开发胀的眼皮,看到一个比她大点的女孩子站在她面前,伸出来一双戴着薄尼龙手套的手,手心里有一瓶绿色的万金油瓶子。
“哦,谢谢,我还好。”秋香礼貌的想拒绝,但那女孩已经摘掉手套,并麻利地打开小小的瓶盖往食指尖上倒出几滴绿色的液体,在秋香的太阳穴上轻轻地揉了起来。
“这很管用的,我走时我妈让我带着,可以防蚊虫,还可以提神。我叫谢莹芝,你呢?你是几中的?”她一边动作着一边连珠带炮的问。看上去这是一个性格豪爽泼辣的女孩子。
“我叫孙秋香,杭二中的。”秋香无力的回答,不知道是由于万金油浓烈味道的刺激,还是这一路来压抑的心情所导致,秋香的眼睛一下子湿蒙蒙的,眼泪一下子蓄满了眼眶。
“嗯,看起来你比我们都小,没事的,以后大家互相可以照应着。”谢莹芝爽快地说着,收拾起了万金油瓶子,很快又加入到另一伙七嘴八舌的议论中去了。
在大家焦急的等待中,太阳已经升起一竿子高了,逼人的寒气渐渐地消散。东北地区所特有的秋高气爽也呈现在了南方人的面前,地上到处可见枯黄的杨树叶子。风带着尘土的味道有些呛口,这干燥的气候让一些女孩子不住的搓着脸,抱怨连连。
这时,铁路边上斜插着的一条土路上,突突突地开过来一辆红色的四轮拖拉机,除了驾驶员,车斗里还坐着一个年近四旬的人。人群立时兴奋起来,无疑,这是来接他们的。
为首的那个瘦高个青年紧走几步,在刚刚停稳的拖拉机前站定,等待着来人发话。
“哎呀我的妈,这一路,可赶趟儿赶死我了。”车斗里的人不等拖拉机停稳就跳了下来,冲着瘦高个青年嚷嚷。
“你是老吴同志吧?来时我已经接到通知了。我叫高红连,是这批知青队的队长。”瘦高个伸出手去自我介绍着。
“哎呀小高同志,让你们久等了,这破拖拉机,走半道上熄火了,半天才整妥。”那个高红连称呼为老吴的人热情的抓着高红连的手摇了摇,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上加杂着一路携带着灰尘的黑汗,一口的东北腔让人群中发出吃吃地笑声。高红连回过头狠狠地瞪了一眼,仿佛警告着发出笑声的人。
“走吧大伙上车吧,还等啥呢?这半拉晌午地,都饿了不?”老吴挥了挥胳膊,招呼了一声自己先坐进了驾驶员旁边。开车的是个看不出年龄的年青人,一脸的冷竣,自始至终没发一言。
等待的耐心已经达到极限的人们争先恐后的各自提着箱子爬上车斗,秋香艰难的挪动着那个大皮箱,落在了最后面。
“你快点上去,我帮你拿箱子。”已经上了车的高红连跳下来,把秋香从后面几乎是提起来塞进了车厢,拖拉机又醉汉似的摇晃着向原路开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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