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曾经的微小的记忆,像羽绒服里掉下的绒毛,有的飞走了,有的留在了里面的衣服上……
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晚上发高烧,爸爸到外面喊了一辆三轮车载着我去医院。家里离医院很远,我记得当时我的头很烫,夜风吹到鼻孔里就变得格外冰凉。爸爸和我一起坐在三轮车上,拿着个收音机给我听。放的什么东西已经不记得了,但我清楚地记得那时爸爸焦急的表情,额头上的汗珠打到收音机上,似乎很响亮的“啪”的声音。第二天,爸爸给我买了部新的收音机,怕我在医院里无聊。后来我知道自己脖子里有发炎,要开刀,要在医院里住上一阵子。
那些天我大部分的时间就静静地躺在病房里的床上看小人书和听广播,我记得每天的傍晚时候有个少儿节目,里面讲故事,我觉得比看乏味的书有意思多了。我不会调收音机,每次都是护士阿姨给我调的,有的时候阿姨忙,同一个病房的一位老伯就会帮我。他们都对我很好,于是我在医院里也不会吵闹着要回家。老伯也有个收音机,比我的旧,听的时候里面有好多噪音。我会把我的借给他,然后让他放,我在一旁跟着听。其实很多时候里面放的我都听不懂,但看到老伯自得其乐的样子,我会觉得蛮好玩。有时候他还会念念有词地跟着收音机里给我讲着什么,讲着讲着就笑了。那时候这些我都不明白的,只知道有时里面是在放京剧,我在爷爷家里也常会听到。
爸爸工作忙,一般要到晚上才来陪我。妈妈是中午晚上都来的。他们都会给我带饭和零食。那时我最爱吃锅巴,咬起来“啪嚓”的响。老伯看着我吃锅巴都会笑,我就给他吃,他每次都会说牙齿不好,咬不动。我记得有一次老伯的儿子来看他,我们正好在听收音机。妈妈也在,给我削苹果,也给老伯削了个。老伯当时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得很大,没有跟那个人说一句话。后来那个人就走了,很奇怪,也是一句话也不说。我问老伯那人是他的儿子吗?妈妈就拉我上床,老伯还在那听收音机,音量一直很大。后来听妈妈跟爸爸说起,老伯的儿子不要他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觉得老伯很可怜,我要是爸爸妈妈不要我了,我肯定会难过死。
记得有一天,老伯一个人坐在病房的阳台上,太阳要落山了。那时夕阳把余辉斜着撒在我的病床上,在墙脚丢下了很古怪的阴影。我搬着个小板凳也到阳台上坐下,我让老伯给我调收音机,我要听故事了。那天老伯跟我在阳台上一起听了收音机里的儿童故事,老伯是搂着我的。那天我想到了我住院前的那个晚上,爸爸在三轮车上,也是搂着我听广播。不同的是,老伯的手很粗糙,像反面的皮手套一样。我们一直到差不多天黑才回到病房里,我记得那天妈妈很晚很晚才来,爸爸是根本就没过来。我当时发小孩子脾气,赌气不理他们。妈妈来的时候带了一些好吃的,我后来是很饿了,于是气就消了。妈妈告诉我,原来是奶奶感冒了,爸爸晚上住在爷爷家。奶奶很疼我的,我说我也想住过去,看看奶奶。当然是不可能的,我前一天刚开完刀,还不能出院。那天晚上后来老伯一句话都没说,一个人睡了。以前他睡前都要听一会收音机的,有时听着听着睡着了,还是护士进来给关掉的。那天以后老伯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糟,妈妈说他肚子里出血,肠子在一点点的烂掉。我也看到老伯的脸白得吓人,眼珠的黑色好像也一天天的淡散开了。后来老伯神志不清,什么人都不认识了,他也不听广播,反正就一直躺在床上,像死了一样。再后来就被移出房间,听说是移到别的病房去了。第二天我听妈妈说,那个老伯真的死了。他的收音机还在我旁边的床头呢,没拿走。我就把它拿走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死亡是怎么样的一回事,总觉得那是好遥远好遥远的。老伯就这样突然地走了,我现在常常想,那天我和他坐在阳台上一起听广播,我看着太阳那么一点点地落下去,那是老伯生命中看到的最后一个黄昏了。
现在我长大了,每次我摸到自己脖子上的那个疤,我就会想到那些在医院里的日子。那些记忆像幻灯片一样在我脑子里模糊地放的时候,我总清晰地记起老伯的笑容和那双粗糙的手。时光在暮色下静静地倒流着,那些萍水相逢,像夜里路边盛开的丁香一样,在渐渐的黑暗中,与我相望。
------------------------ 是非如尘物,爱恨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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