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中出来，到书店去，寻一本《颠沛人生》。是郁达夫的。可是很遗憾，我没有如愿的找到。
　　那本书是我在舅舅面前许了愿要买给他的，可是，最终，我也没能实现这个愿望。舅舅故去了，让我只留这样的欠然。
　　我最终没能见他最后一面。在这些血亲的孩子当中，舅舅当是最爱我的，原因是只有我可以和他谈论曾经的故事，他的故事。也只有我愿意去听。我想，我只所以能够去用心的去听他的过去，是因为我对我的母亲的家世存在着一种强烈的好奇。而舅舅并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去说什么，他一向对一切事情淡然的惯了。不会表现出自己的好恶来。
　　事实上舅舅的故去，对我而言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早在几年前，他就患上了胃癌，是中晚期。生活和生命对他而言只是一种等待。舅舅说：是在等待自己的完结。
　　舅舅有很多遗憾，也更有很多的愧疚在心里。对母亲的、对外祖母的、对早逝的外祖的。还有对舅母的。
　　他说他这一生活的很失败，他对不起很多人。我于是便问：那您自觉得对得起自己么？他思考很久回答我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舅舅是教师，早年就读于东北师大化学系。在那个年代里，他是绝对的出色的年轻人。毕业后曾留校任教。后几经周折，流离在外，文革后期方回乡里，又执教于乡上一所中学。舅舅虽习理却喜文，常赋诗贴于墙壁，舅母好生不快，常会撕下墙上的纸，或骂或吵，却仍阻不了舅舅的兴致。我是见过舅舅的诗的。多为旧体，五言、七言、绝句之类。偶有新体，却简单异常，如：
　　冬　至
　　花　残
　　雪　落
　　之类。无论何种体裁，却一律用毛笔，或行、或楷、或草、或篆。写的很是畅快淋漓。
　　原指望在舅舅家可以找到他的笔迹，可墙上除了巨大的“奠”字，别无他物。后来表嫂用手语告诉我，所有的书画都被舅母撕下焚去了。她是恨极了这些写写画画的玩意，当初若不是舅舅喜好写写画画，也不会落拓到在一个乡村里教书的下场。
　　舅母本也出身名门。家本旺族。年轻时，貌美如花，方圆数百里，登门提亲者无数。常有媒人在厅堂中相遇，彼此恶语相加。当时舅母是看上了舅舅的言谈举止的不俗，她料定此人定会有惊人之处，可给她一安定富足的生活。于是冲破阻力，嫁了舅舅。嫁后方晓：舅舅迂腐。是读书读坏了脑子的。每日除了挥毫泼墨，别无他长。便是洗衣竟也不知是从何处着手。五十年代初期，因历史原因，家道中落。无长处的舅舅便和舅母五天大吵，三天小吵风风雨雨的过着日子。到舅舅临终时，舅母也仅是算计着舅舅的工资卡上还有多少钱可用，并扬言道：你终于先我而去，不用我去照顾你了。舅舅听到，也仅仅是淡笑：”庆芳，（舅母的名讳）这一生我对你不住，下辈子有缘再报，我未能为你留下什么财物，倒是遗憾。那些字画你去卖了吧。”
　　如若不提那些字画，许那些不会言语的纸不会遭此厄运。　舅母听到此言，不禁往事一同袭来，老泪纵横。急怒之下，将那些字画一并炬之。在此时，舅舅已溘然长逝。
　　在此非是提舅母不是。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方式。结合本身就是错误。只是那个年代不兴离婚。刚结婚的那阵，是以为舅舅的年纪轻，不经世故。年纪大些该不会木讷与天真。文革时不能离是因为有了二个孩子，若是离了，孩子年纪小，经不起更多变故。况舅舅与外祖母均在牛棚里，无人送饭，无人问津。平反后，是以为见到了曙光，从此可过安生的日子，可是舅舅却辞了师范学院教授之职，来到故里。在乡村扎下了根。舅母恨他不无原因，就是因为在农村，大表哥得急性脑炎，无法送出，最终导致两耳失聪，成了聋哑人。舅舅有七个孩子，舅母和他委委屈屈的过了一辈子，一直是劳碌。难怪舅舅去逝，未见舅母伤痛。
　　舅舅这辈子，苦的紧。他性情温和，是个儒雅之人。虽有些迂腐和懦弱，却是跟他生的那个年代与家世有关。文学与绘画便是他唯一发泄情绪、排解生活之烦恼的途径。无奈何，舅母没有多少文化，语言上无法沟通，生活上处处有磨擦。这点便是到了临终，也仍是难以弥合。依他言，如若不是他娶了舅母，舅母的一生会很快乐。
　　快乐，我不知舅舅所言的那种快乐是在什么境界里。
　　
　　舅舅曾对我言：早些年家中穷，有七张待哺的嘴。常是有了上顿就没了下顿。舅母便要他去借米借面，所谓的“米面”其实也不过是“代食”（那是些用树叶子磨出来的淀粉）。可是他却实在难以拉下面皮去借。无奈，只得舅母去，回来做了粥喝，里面参上一些野菜。却不盛给舅舅，说他怕丢人不去弄吃食，就活该饿了肚子。舅舅便不吃，其实那些稀的是让舅母和孩子们吃了，而干的却都留了下来给舅舅。舅舅说：你舅母她其实是疼我哩，可她那性子。她不说。
　　东北的冬天极冷，没有烧柴。在辽宁的一些山窝窝里，毛柴就是最好的烧柴，但往往是不舍得平时用的。人们常会提篮，到野外去拾牛粪。把牛粪风干后当做燃料。可取暧，能做饭。只是会有一种臭味，有一股子浓烟。舅舅常不耻那样的行为，他以为那就真的会丢了他做先生的颜面。必竟是做“先生”的。于是舅母就会挺着一个大肚子，爬似的在野地里捡那硬梆梆，凉冰冰的牛粪，回来取暧。那晚，舅母便生下了六表姐，是以六表姐便有了一个“拾儿“的小名。后六姐懂事，方给自己换了个雅致的名字：文竹。
　　舅舅胆小，在外祖母爱审查的那段时间，他一直小心的保持着和家里的关系，竟也没有去公社探视过，二十一天中，他的祖父、父亲与一个弟弟相继去逝，他却表现出了淡漠。也许在那个年代，那种时期，每个人都会漠视生死。倒是舅母会常提着篮子，带上几个菜团，去看望她的婆母。（外祖母是个明事理，且有文化的女人。她是国民党军政大学教官的妻子，本身也是个国高的女先生。在受到迫害的那个年月，她以她的智慧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保护着她的孩子和亲人。丧夫之痛、丧子之痛，难以言表，我会常感到她做为女性的伟大与坚强）外祖母是不会怪罪自己的儿子的，她知道自己的儿子的弱性，也知道舅舅的不得已。只是拜托舅母带给舅舅几个字：善待弟、妹。舅母是不识字的，却也猜得几分，信是带到了，却着实费了心，对弟、妹的举动注意起来，防贼一样的防着舅舅。她恐舅舅把家里那极少的连糊口都不够的口粮分给年少不经事的弟、妹。为了表示自己的立场，她便开始哭闹与漫骂，一个大家闺秀就这样成了一泼妇，常会称丢了什么，被贼窃了什么。事实上，那个时候就是偷也没什么可偷的了。什么都不如粮食重要，粮食就是命。
　　一些事是从外祖母和母亲那里知道的。母亲继承了外祖母的修养，她很客观去看待那些事情。她说：那个年代没有对和错。
　　逝者如斯，本想就自己从箱底翻出的一些文字做为索引，引出舅舅的一些故事，但是那些东西只是片段，零星的，没法拼在一处，到头来，这倒成了不成文的东本。悼非悼，祭非祭的。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往事，一些往事由自己去追忆，另外一些或许要由后人去找寻、凭吊。
　　倒不如自己写些关于自己的，类于生凭的东西，免去了后人的猜度了。
　　谨将此文献给我已逝去的舅舅，愿他的灵魂得已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