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整整二十八年了。那是一九七七年春节后的第五天,别的人家都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之中,父亲在最后的几声痛苦的呻吟之后就再也没有吱声,尽管他极力睁大双眼,却再也无力顾及尚未长成的我和哥哥。那年我十三岁。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父亲留给我最多的是他那永远讲述不完的故事。那时父亲身体不好,生产队安排父亲做茶叶山的看护,所谓看护就是看住山上的茶叶以及茶山上的青草不要让牛吃掉。所以父亲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得赶到茶山,防止早起的牧童纵牛上山,每天黄昏集体的水牛收工以后开始放牧,所以父亲总要等到最后一批牧童回家后才能离开茶山,往往这时天已经完全断黑了。白天我常常是父亲的尾巴,在老牛们开始犁田以后,父亲就轻松的给我讲述着我不怎么明白的故事。什么两万五千里长征啦,什么南京大屠杀啦等等。至今情节比较完整的要算是以薛仁贵征东了,那时我对薛仁贵充满了无比的敬佩。
父亲得的病是肺结核,在七十年代还是疑难杂症,对于穷人家来说更是不治之症。父亲发病时总是不停地咳嗽,吐出大口大口的痰甚至夹杂着一些血。有一年夏季,父亲又发病了。父亲发病的日子看护茶山的任务自然交给了母亲或是哥哥,尽管母亲和哥哥每天还有自己的出工任务。有一天,母亲看完山回家,把我叫到房间里就着我的耳朵悄悄地交代了一番,神色十分严肃,仿佛就是经过很长时间思考才做出的重大决定。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答应了。第二天下午,我烧好一家的晚饭(其实就是把中午吃剩的锅巴用水煮一煮),喂完那头骨瘦如柴的小黑猪,太阳已经躲进了西山。病在床上的父亲可能是睡着了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跳着一担畚箕悄悄地出了家门。我仿佛是去完成一件神圣的使命,浑身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母亲昨天告诉我的事情是叫我天黑时分把畚箕送到茶山。原来母亲在替父亲看护茶山时,看到茶棵间长满了郁郁葱葱的野草,由于没有到锄草的季节,许多青草已经有茶棵的一半高了。母亲在一处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把茶树间的青草全部拔掉了,经过一天太阳的暴晒,第二天青草就成了干枯的柴禾。白天怕被生产队人看见,母亲打算在天黑以后再把干草挑回家烧灰。
我终于没有走错路到了母亲指定的山坞,虽然挑的是一担空畚箕,由于当时我实在太小(大概七岁)再加上心里紧张,见到母亲时我浑身大汗淋漓眼泪直想向外涌,但我强忍住没有出声。母亲看了看我也没有吱声,只是迅速地把已经被晒得大半干的野草装进畚箕,我回过了神也在一边手忙脚乱的帮忙着。天已经完全断了黑,畚箕里的草还没有装满,我在地上乱捞着希望能捞到更多的草,可是干草已经没有了。我直起身,抬头看见母亲就站在身边,浑身已是汗透。夜幕中我看不清母亲的脸,感觉母亲的头发山粘着许多草屑。母亲说了句:“回家”后跳起担子就走了。
母亲跳着担走得并不快但很轻,几乎听不到她的脚步声。我一路小跑地跟着母亲,不时地被石头或是树桩绊倒,就在一次我被绊倒重重地摔倒疼的我想大哭时,母亲歇下了担子,不知和谁在嘀咕什么。我慌忙爬了起来,看清站在母亲身边的是父亲。父亲张着嘴大口大口喘着气,母亲低着头:“不就这一点吗?”母亲说。“不行,一点也不行!”这是父亲的声音。“就这一次,这些草烧了,再加点别的,足有五十斤呀。”母亲几乎是在哀求。“难道你不知道这是生产队的吗?”病中的父亲说话仍旧是理直气壮。“我知道,可是你的病……”“我宁可不治病!”父亲边说着就弯腰挑起担子往回走。“他爸……呜……我来,你带娃回家!”母亲已经哭出了声音。母亲狠狠地夺过了担子,挑起将近两百斤重的担子走向刚才的山坞。
我跟在父亲的身后,伴随着吃力的喘气父亲告诉我母亲想做的一切,我终于知道母亲的用心。由于父亲发病需要治疗,家中实在是连买一支链霉素的钱都没有。母亲准备把茶山上的草“偷”回家烧成灰,再把灰交给生产队,生产队可以给每百斤一元二角钱的奖励。这样多烧一点灰就可以赚点钱给父亲看病买药了。可是父亲硬是不许母亲这样做,逼着母亲把草又放回了茶山。
从我记事一直到父亲离开我,父亲就一次也没有同意母亲把草拿回家烧灰。在那个年代,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挣钱方法,父亲固执地拒绝,其实实在拒绝自身的生命呀!是父亲傻吗?父亲是一个正直而坚强的人,一个对生活极其负责的人,一个对集体充满迷信的人。父亲的执着和固执造就了他坚定的信仰:集体利益高于一切,甚至自己的生命。父亲的正直品质成就了我的正直秉性,父亲的坚强是我长大成人以后所有坚强的根源。
父亲只是一个很平常的农家人,老实憨厚,安分守己。小的时候,常常会骑在他的肩头到生产队的晒场上看电影,那份无法掩饰的骄傲和自豪,常让我的伙伴们羡慕不已。跟着父亲看山经常遇上突如其来的风雨,每逢这种时候,父亲就用大蓑衣紧紧的将我裹在怀里,不让我淋上一滴雨,不让我吹上一丝风,那份悠悠的关怀,让我沉醉。直到今天想起这些我禁不住还是陶醉如初。
在我依稀的记忆中,贫寒岁月里不乏温馨的时光。冬日的夜晚,我喜欢在煤油灯下纠缠父亲给我讲那些祖祖辈辈传流下来的老故事。父亲最喜欢的却是看母亲做针线纳鞋底,那种目光那种神色真的教人羡慕不已。纠缠到一定时候,父亲就开始讲述那些老故事,不论是白骨精的故事还是狐狸精的传说,父亲总能讲得妙趣横生,我也是总能听得眉飞色舞。还有父亲给我做的木头玩具,用纸给我折叠的飞机和小船,用泥巴给我捏成的小泥人、泥狗……那时候的我,在父爱的天空下该是何等的幸福何等的满足!现在在不经意间看到那些质朴的玩具时,总让我和着泪水重温一次儿时旧梦。 岁月给了我一个苦涩的童年,但父爱赐给了我一个蔚蓝的天空,我象一只小鸟在父爱的温暖的天空下度过了我苦而不涩的童年!
时光如梭,当年的我现在已经年过不惑了。每当取得一点成就或是遇到挫折的时候,我就会想起父亲当年的情景,仿佛看到父亲在天国里注视、寻问我的目光:我的事业能否成功是否有发展?我的家庭是否温馨是否和睦?是否也有一片可以让人骄傲的蓝色天空?父亲呀如果还有人惩罚我的调皮捣蛋,请把你的衣襟让我紧紧抓住以给我庇护;如果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父亲呀请相信我会接受你的全部坚强;如果世界再次发生灾难,面对食不裹腹的人们,父亲呀你一定会相信我将布施所有的善良。
父亲,你在遥远的花丛中安息吧!爱的天空永远清澈、湛蓝!
------------------------ 生活真的好美丽,我能写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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