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看着金小烟将雪糕一口一口送进嘴里，嚼了几下，吞下去，有些生硬。眼泪惯性地往下坠，滴在软绵绵的雪糕上面，激不起一朵水花。每次都是这样。但尽管每次都是这样，我却每次都很难过。莫名的忧伤积聚在心底时，是那种窒息般的疼痛。
　　
　　 那一次，我小心翼翼地咽下一口黑森林雪糕。虽然我十分讨厌这些靠金小烟的盗窃之财购买的东西，但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它竟能让不可一世的金小烟一再垂泪。然而不知所“味”——我的味觉被攫取了。又或许，我根本没有味觉。
　　 她为什么难过？为什么哭泣？我不知道。会不会与她肩膀上那一大片难看的伤疤有关？莫名其妙的猜想。
　　
　　 二
　　
　　 金小烟不是一个好女人。她喝酒、抽烟、打架、盗窃。每次回家不是酩酊大醉就是受伤流血。有时还会在拘留所待上一夜。
　　 那天金小烟酒喝凶了，她大发脾气赶我走。于是我真走了，已经不止一次这样。每一次不出两小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回家去，去帮她清理满屋子的呕吐物。每次都是这样。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我问自己，没有答案。
　　 我离不开她。尽管她坏她堕落，尽管我不怎么喜欢她，可我离不开她。
　　
　　 我徘徊于街头巷尾，孤魂野鬼般满无目的地游荡。想起了金小烟。想起她大口喝酒大口吸烟的样子。想起她的伤口血流汩汩但脸上仍是玩世不恭的神情。想起她的眼泪和黑漆漆的巧克力融在一起的情景。
　　 痛彻心肺。
　　 于是我决定回家，一如既往。转身，不料天旋地转，倒地，昏迷。
　　
　　 三
　　
　　 梦。
　　 我梦见我和金小烟在一起，一边吃着黑森林，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夸张着地表情：嘴巴大幅度地咧开两旁，眼睛弯成月牙儿。是笑？是笑？
　　
　　 现实中，从未发生的事情，竟在梦中被演绎得如此清晰，淋漓尽致。那个从未在我或者金小烟脸上显现的表情，如此生动，牵引着我，欲罢不能。
　　 金小烟笑起来，很漂亮吧。
　　
　　 四
　　
　　 醒来已是两天后，身处一后巷垃圾堆旁，全身虚脱，一如瘫痪，不安的心绪令我开始担心金小烟。我支撑着起身，直线返回。
　　 推开半掩的门，眼前一片狼籍：东倒西歪的家具，摔在地面上的碎酒瓶，掐灭了的烟屁股，惨淡的阳光透过残破的窗帘漫进小屋，被折腾得支离破碎。墙角边平躺着一个漆黑的影子，和安静地躺在影子身旁的一滩微微发亮的液体，那是金小烟的血迹。
　　 我看着她，和她怀中紧抱的一大袋赃物，心生厌恶、愤怒，甚至失望。
　　 我习惯性地为她清洗伤口，敷药，包扎。我厌极了这样的行动，然而又不得不做。这一次由于她的背部裂开了一道三寸来长的伤口，失血过多，伤势严重。
　　 我随手提过赃物，打开看到了整一袋玉器首饰。天，这女人疯了！难道她竟跑去打劫玉器行！负伤累累，就为这么一袋东西，值得么？
　　 我怒视金小烟，全身好似火山喷发，一股无名火在体内乱窜。奇怪我干嘛这么生气？只是她逃开我的视线，沉默，一如既往。没有言语，我们之间总是一度沉默、沉默，令人窒息。
　　
　　 五
　　
　　 最近的身体越来越疲乏，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以至于当我中午醒来时竟看见金小烟抡着酒瓶正喝得起劲。完全出于本能，我二话不说一把夺过酒瓶子，于是两人同时陷入诧异：我是怎么了？尽管知道她身上带伤不宜喝酒，可，这是我该管的吗？我……
　　 金小烟甩门而去。
　　
　　 我太累了，实在很累，累得，无力思考。于是慢慢合上眼使全身处于松弛状态，渐渐地，我沉沉睡去……
　　
　　 六
　　
　　 似乎重获新生般，撇除一切疲劳感，取而代之的是充沛的精神与强健的体格。我疑惑地观察眼前一切，良久才确认那是一间实验室。室内的光线柔和，恍惚之间感觉很迷幻。
　　
　　 “你终于醒了。”伴随这浑浊低沉的声音，一个头发凌乱身着白衣的老头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是谁？”
　　 “我是邱博士，也是赋予你生命的人。”
　　 邱博士？赋予我生命？什么意思？咦？我的听觉……恢复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思绪紊乱，猛一抬头，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屋子里。方才的一切，是梦吗？我审视了一眼屋子里，一如既往的死寂，只是，没有凌乱的迹象，没有碎酒瓶，没有满地烟灰，没有，没有金小烟——自打那天她不曾回家！我抬头看日历——三个礼拜，我整整昏迷了三个礼拜，也就是说，金小烟失踪了三个礼拜！
　　
　　 我疯一般冲出街道，城市的嘈杂令我心烦意乱。几乎找不着北的，站在街道中央，行人车辆比肩接踵蜂拥而至，我被挤压得无处可逃。迷茫、无助，恐惧感铺天盖地地朝我涌来。
　　 你在哪儿？金小烟，快回答我呀！你在哪儿？在哪儿？
　　 小烟，金小烟。
　　
　　 七
　　
　　 凌晨两点。
　　 我沮丧地耷拉着脑袋，在深幽静寂的街道上漫游，忧伤的情愫盈满自溢。
　　 一道荧荧的光亮吸引了我的视线，抬头，是一家雪糕店——北极小站。
　　 似曾相识的感觉促使我走了进去，热情的女店员随即绽开可人的笑脸：“嗨，好久不见！请问要点什么？还是黑森林吗？”
　　 “你，认识我？”
　　 “当然！你以前不总和你家主人一起来吃雪糕的嘛！”
　　 “我家，主人？”
　　 “金小烟啊！不过前些日子她总是一个人来，很不开心的样子。出什么事儿了吗？”
　　 “我……”很乱，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为什么？金小烟你在哪？
　　 “对不起，我，我不应该……”女店员见状忙说。
　　 “没什么。”我尽量舒展心情：“来一客黑森林，谢谢。”
　　
　　 深夜时分，稀零的客人分布在“北极小站”各个角落，柔和的橘色灯光散进心窝，伤感泛滥。
　　 我接连不断地吞没黑森林雪糕，尽管食不知味，我仍妄想它能够勾起我的一些残余记忆。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八
　　
　　 “你真想知道一切事情的真相么？”浑浊低沉的声音，凌乱的头发，白衣——邱博士？！
　　
　　 九
　　
　　 “金小烟出身贵族，刁蛮任性嚣张跋扈，天生爱惹是生非，普通人都拿她没办法。于是她的父亲金老板一掷千金托我为他制造一个全能完美人型机械人，就是你。服侍于金小烟左右。哪知你竟与金小烟日久生情，一个机械人怎能与人类恋爱？金老板知道后十分生气，要求我将你毁灭。
　　 于是我将你丢进了焚火炉，可金小烟却不惜生命冲了进去救你，以至于肩膀被烧伤了一大片，烙下了一个永久的疤痕。
　　 金小烟撬开了家里的保险柜，带了大笔钱财来找我，求我一定把你医好。我于是用尽一切材料，终于让你恢复原状。可由于部分零件遗失，你将失去味觉、听觉、以及记忆。金小烟却不在乎，她说只要你还在，还在她的身边，她什么都不在乎。她带着你一起逃亡，放弃了所有一切。
　　 金小烟自小娇生惯养，什么也不会做，所以她惟有靠盗窃维持生计。她什么都不能对你说，因为你什么都听不见。所有的痛苦与悲伤，都由她一力承担。她逐渐学会了抽烟和喝酒，以此消除压力。
　　 直至你逐渐出现疲乏感，那是因为零件损坏，需要彻底更换芯片，否则，你绝对有可能会长眠不醒。而芯片的价格不菲。
　　 于是金小烟联合一大夥人打劫玉器行。后来起了内讧，因为金小烟独吞了赃物。她利用偷来的财物救活了你，可她自己……却惨遭同伙报复……两天前，她的父母领回了她的尸首……”
　　
　　 十
　　
　　 怎么可能？呵，这不太可笑了！搞了半天，我是一个机械人，竟是一个机械人！而金小烟，死了？
　　 我闭上眼睛眉头紧皱，脑海里的回忆不停震荡，一击即溃。我感觉眼眶热得发烫，烫得生疼：没有水分，只是干巴巴地疼；没有眼泪，干涸刺痛。
　　 金小烟——小烟——我记起来了：黑森林的味道，我最爱的主人金小烟笑起来真的很漂亮呢，在我的心中主人永远是最美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