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他想为自己凿一块碑了。
凭着他几十年和石头打交道的经验,千挑万选,找到了一块上好的石料:青石,纹理细若游丝,色泽青中透亮,尽管有些峥嵘嶙峋,他想,经过打磨和精心雕琢,一定会是绝妙的精品。
在堤坝下,用四根树枝搭起来的茅草棚里,不知锤坏了多少钢凿的铁锤,最近好象越来越重了,似乎要用他整个生命才举得起来。他感觉生命的灯油快要燃尽了。
又砸到手了,那缠满了橡皮的手血肉模糊起来。不知道怎么了,这一段时间总是失手,总是心不在焉的。要是以往,早就歇工了,但是他现在就是不愿意停下来。他怕哪一天,真的举不起铁锤了,为人家凿了一生的碑,却没有为自己准备一块。
他早就想好了碑文,他要在上面刻下一生的苦难与挣扎,刻下满心的希望与失落,刻下曾有过的欢娱和嗜好,甚至想到要刻一个大大的酒葫芦,葫芦里灌满了玉液琼浆。他每天喝的是二块钱一斤的糠酒,死后,他想喝几百上千元的好酒。
累了,他就靠在棚柱上小憩一会。他不愿意用昏花的老眼去看打着旋涡滚滚流逝的河水,河水近来越涨越高,几乎与堤面相平了,他不想去关心从身旁过去的一拨一拨的抗洪大军,他怕一走神破坏他的思路。
昨天,防汛的人来拆他的棚子,可是,他死活都不走,理由很简单:他一辈子都在这里,离不开,除非是洪水把他冲走。
他习惯的闭着眼睛,很平静,很安详的构思碑的形象,从整体造型到装饰花纹,甚至是边角修饰都精心设计。每一块碑,都是他精心打造出来的孩子,浸透了他的心血和汗水。他觉得死去的人虽然和他一样平凡,甚至平庸,有的人可能还有些令人不齿,但死者已已,对死者的怀念,不应该纠缠他的缺点,而应该追思他的善良勤俭和质朴,就像泥土,它可能弄脏过你的衣服,或者磕痛过你的牙齿,还涉入你的眼睛,但是你还是匍匐在泥土上,虔诚地希望它为你出产大米。棉花!他常常觉得,为死者立一块碑就是为后世留下一个榜样,这个榜样是死者用一生功德树立起来的!
看惯了石头,他内心深处对石头充满了敬意,他觉得即使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都有不平凡的内涵,绝对是天地精华,其间看不到一点人间、人为的俗媚之气。他时常对着石头放纵自己的思想,细细品读天地大义,寻着纹理考究其历史,想象其形貌。他有时把自己也想像成石头,风骨天成,神韵卓然!他虽然生在水乡,长住水边,但是他不喜欢水,他认为水就像生活中的小人一样势利,欺软怕硬,你是磐石它亲吻你,你是泥土它冲走你,尤其水祸连年的岁月。他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巨人,一个能提住水龙的天神,或者是传说中能镇住水神的巨石。
可是他不是,他只是一个被生活即将耗尽生命的行将就木的石匠,是一个为死者打造功绩为生者留存安慰的雕碑人,是一个用锤子撞击凿子,为生命吟唱挽歌,为生活捞点储备的风烛残年的老人。
又有好多的人从身旁走过,凭直觉,他知道灾情严重,他很想和人们一起冲锋陷阵,无奈老态龙钟,即使上去也于事无补,只是增加麻烦,他只有在心里虔诚地祈祷,默默地祝福。
突然,他有一种被陷下去了的感觉,可恶的水把他包围了起来,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草棚旁洪水汩汩,势如涌泉!“堤漏!”他失声叫了起来。经验告诉他,如果再扩大,后果不堪设想!他努力地撑起身子,大声疾呼,奋力向河堤跑去。
河水浩淼,浊浪滔天。夕阳余辉中的阵阵狂风带着令人不安的腥味扑面而来。靠近堤岸的地方,一个巨大的旋涡如旋风扯着河水直往堤下钻,老人到处寻找能堵的东西,可是小了无用,大了他搬不动。对着毒水猛兽,他徒叹奈何,真真切切的感到自己渺小和苍老。他连滚带爬的跑回茅草屋,尽力扯下屋顶上的茅草,又抽身往堤上跑,好几次,茅草掉了,再转过头来拣,那佝偻的身子显出了少有的慌乱。
在堤上,他努力的让自己平静了一下,往手上唾了两下口水,把茅草捆成大大一束,尽力向河中甩去,无奈力小,没有成功,河水推着茅草向下游流去,凭着从小练就出来的水性,他很快捞了上来。但是,接着几次都不起作用,他只得抱起茅草,趟着河水,一步步地走向那似乎要把斜阳晚霞吞噬掉的旋涡!他甚至没有回头看看生养他的那片土地,和伴随他度过无数冬夏的小茅屋!也没有去想想那为之煞费苦心的墓碑……
后来,老人的墓地,昂然耸立着那块没有碑文的墓碑,是老人没有来得及打磨的,有些嶙峋,有些峥嵘的石头,朴实如老人,风骨如老人。细细地看,那缜密的纹理活画出老人的形象,颇有点仙风道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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