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区这条街不断冒出来装饰一新的发廊，这有点像六合彩泛滥，很有来势汹猛、不可阻挡的味道。离辞工到期还有七天，罗绢掰着指头算日子的时候，理发店里没有一个客人。生意冷清，老板赵一婷请人制作了条幅，打出 “冷气开放，理发半价”的广告。果然，那几天人就多起来。
　　康小军朝头顶上的横幅瞟一眼，隔着玻璃，就瞅见了罗绢。嗬嗬，热死了。他裹了一身的热气推开门，用食指刮了一把脸，接着，甩了甩手腕。
　　现在是工厂上班的时间，罗绢知道，她这年龄的年轻人都在车间工作哩。街上行人零落，摩的司机套着黄马夹，载着穿着各色工衣的小青年，突突地从街心蹿过。没有事做的罗绢常拉个胶凳，蹲在凳子上发呆。她习惯了这个姿势，而且毫不怀疑地相信，如果没人扰动她，她会坚持这个造型一辈子。
　　赵一婷递给康小军一脸的笑，哎，先洗一下吧？康小军应了声，嗯。赵一婷朝门口的罗绢招招手，绢子，洗头咧。
　　罗绢从反光的玻璃门上看自已，就看到肩上垂泻的秀发。那是她的骄傲，做这个头花了方健明一个下午的时间和她的四十八块钱。赵一婷说，自已店里人，给你打八折。方健明先给她拉直，又给她挑了几缕，染成黄色。方健明手舞足蹈，吓，又一个靓女诞生了。罗绢掐了他一把，方健明咧着大嘴夸张地叫起来，救命，非礼呀！当然，他叫“救命”的时候并没有见义勇为的人挺身而出。这种打情骂俏式的嬉戏，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了，特别是它发生在理发店里的时候。
　　罗绢问，老板，用什么洗发水？飘柔还是海飞丝？她问这话的时候脸上摆着惯性的笑，她也知道，这笑容很假很矫情，但她还是要笑着。康小军问，有潘婷吗？
　　方健明比罗绢早来几个月。那天，罗绢来上班，方健明热情地帮她往店里掂行李，这种礼遇让罗绢很意外。在理发店，理发师跟洗头妹之间就像工厂里的技工和普工一样等级分明。所以客人们管理发师叫“师傅”，管洗头妹叫“小妹”，罗绢也习惯了人家把她当“小妹”。她惊奇地瞪着大眼睛，却看见方健明对她呵呵地笑，进来吧，靓妹。店里的空调没精打采地喘着气，罗绢看到方健明陷进躺椅里，像一摊铺散开来的烂泥，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来气。拿起桌上的遥控器，她把音响的音量调到最大，木制音箱里便传来那个干涩的声音。
　　你是我的爱人，像百合花一样的清纯……
　　罗绢讨厌这个麻烦的康小军，这样她就得顶着太阳，到对面的超市里买潘婷。回来，方健明正对她兴灾乐祸地笑，就斜眼剜了他一下，方健明则冲她吐吐舌。罗绢拿起装水的瓶子，在左掌心里倒上水，涂在康小军的头发上，将头发均匀打湿，再抿上洗发水……她熟悉这每一个动作，就是这双手，让数不清的男人直坐着入了梦。罗绢心里清楚，少有例外，大都是居心叵测之徒。她也知道，这手绝活并不值得炫耀，这和一个作家迫于生计，也会写出精彩的文章一样，没有质的区别。
　　康小军说，小妹没来多久吧？我之前没有见过你。
　　赵一婷好几天都不来店里一次，她是一个香港人的二奶，香港人一来，她就跑过去陪着。这一点，她并不掩饰。所以，大部分的时间，店里只有罗绢和方健明。没客人的时候，方健明跟罗绢没话儿找话儿，有头没脑地瞎侃，这让罗绢觉得他很烦。其实你之前，店里有个女孩，后来跟一个来洗头的男仔走了。方健明说，洗头的泡走了洗头妹，有意思。罗绢说这有什么奇怪，你情我愿，谁又没有强迫谁。方健明说，这事明摆着，那男的就是玩玩嘛！罗绢撇撇嘴，这么了解人家，自己常干那事吧！方健明见说她不过，睨了她一眼，气哼哼地点上一支烟，嘬了一口。罗绢把那烟雾撩开，说，臭死了。
　　康小军说，我感觉你有点与众不同。罗绢装出吃惊的样子，不是吧，你常来这儿吗？康小军就说，十来天来一次吧！难怪，我才来四、五天，罗绢随口应付着。刚入行那阵儿，她从不主动跟客人搭讪。为此，她挨老板不少的训。老板说，你一个洗头妹，陪客人聊聊天，还小你架子吗？罗绢后来想开了，干了这一行，管你是白的红的，都是黑的了。生活改变了人，也改变了理发店。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眼里的理发店不再是美发、做头的场所，成了藏污纳垢的欢场，充斥着暧昧与肮脏。罗绢也逐渐明白，在这样的环境里做正经相，比做婊子的立牌坊更滑稽。
　　除了给别人理发，方健明似乎没有别的爱好，这让他有了足够的时间窝在店子里。罗绢隔着玻璃捉摸外面的世界，方健明就偷偷地看着她。有几次，罗绢一回头，撞见他躲闪不及的眼神，四目交触，方健明迅速地让开了。罗绢很纳闷，却始终猜不透那眼神里包涵的秘密。方健明说过，他女朋友在老家，是他中学的同学。过几天又说他们分了手，那女孩出来打工，跟她的工友好上了。罗绢听他平淡的口气，便把它当成玩笑，于是也半开玩笑地问，你这么帅，怎么被她甩了呢？方健明仰面吐了个烟圈，她不想我在理发店上班。
　　康小军肯定地说，你不会在这个地方呆太久。罗绢左手摁了他的头，发际间泡沫丰富。右手五指叉开，尽量让指尖贴着发根，轻搔头皮。这是男人们最喜欢的动作，他们通常会合上眼，松散四肢，惬意地享用这美妙的时刻。但镜子里的康小军张大了眼，显然是准备给自己的结论拿出论据了。人和草木一样，很在乎生存的环境。比如梅花，移植到南方，它就有可能枯蔫、死亡。因为那不是它生长的地方，康小军自顾自地说。或者他是将自己比作梅花了，罗绢不动声色地想。
　　方健明吐烟圈时，眸子里雾蒙蒙的，罗绢也在这样的气氛里伤感起来。人生充满变数，像很多的年轻人，她也做过关于理想的梦。她想学理发，开个理发店，然后再找个合意的男友。辞工离厂，她从头开始，可以不要薪水，只要能学到想学的东西。换了几家理发店，她发现，除了理发，他们都兼营按摩、松骨之类的生意。更有甚者，只在店面摆几支洗发水做遮掩，暗地里净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尽管只是权宜之计，尽管自己洁身自爱，但一个姣丽的女郎，出现在那样的场合里，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在工业区里走，她步子迈得飞快，她在心里为那不体面的工作自卑着。她不停地跳槽，寻找她认为叫作理发店的地方。
　　老板，冲水吧，罗绢说。康小军“哦”了一声，仿佛正饮水的水鸟，被人突然卡住了脖子。罗绢让他平仰在躺椅上，试了试水温，扭开了水笼头。罗绢记得清楚，那一天方健明舞着剪刀，风扫残云一般，很短的时间内，处理完康小军脑袋。康小军摸摸后脑勺，讪讪地说，这么快？那再吹吹吧！方健明猛然想起了什么，呀，昨天电吹风坏了，不好意思啊！罗绢瞅着两张神情各异的脸，巴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罗绢觉得自己有点同情方健明。女友离他而去，仅仅因为他在理发店工作。哼，这能说明什么，国家机关不也有害群之马吗？也难怪，世道都这么变，人心怎么能踏实呢？罗绢也想，不管怎么变，是非还是要有个界限，对错还得有个标准。她有她自己的底线，有一次给客人洗头，那人似是无意地在她胸前抹一把，她捧起两大把洗发沫捂到那个人脸上。老板骂了她，当天她就甩手不干了。罗绢瞧见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含义复杂的眼神，正将他们层层束裹，隔断了现实与他们的联系。这世界将他们遗弃了，罗绢想。
　　手机上的号码很陌生，信息说，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爱上了你。这是一个发错了的信息，罗绢想。信息说，你是我生命中最特别的女孩。这话很熟悉，罗绢又想。信息说，你是骄傲的梅花，我要带你回到你生长的地方。这世界还有人记着我，罗绢心里念叨着，竟然是康小军。她渴望了许久，等待了许久的美丽爱情呵！她掩饰不住地兴奋，幸福在瞬间将她淹没了。她曾经是个高傲的公主，生产线上的男工友向她示爱，她不屑一故。公主只能嫁给王子，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到王子出现。从工厂出来，她从这个发廊跳到那个发廊，逐渐地，她不那么自信，公主都沦落欢场了，何谈那飘渺的爱情呢？耐心一点点消蚀，等待变得空洞和绝望。她又接到了求爱的信号，在她心如止水的时候，一粒微尘，就让她心旌摇曳了。
　　赵一婷像个不着家的孩子，很久见不到人影。她正跟香港佬闹别扭，吵嚷着不能白给那人玩儿，分手也行，起码要赔一笔青春损失费。街上灯光才放亮，灯光穿过两旁的地摊，碎落在街心散乱的步点下。工人们加班，人不算多，倘若某个星期天的这个时候，工人不上班，街上一堆满人，罗绢就要侧着身子向前挤了。康小军又发来信息，出来吧，我请你看投影。这时的方健明倒是静了下来，他眯起眼睛的样子，很像电视里看破凡尘的高人。罗绢说，我出去一会儿。方健明歪着头，模糊地从鼻腔挤出两个字“哼哼”，它们在罗绢的耳朵里格外清晰。
　　康小军剃了个寸头，短短的一层，钻出头皮，不屈不挠。头发一短，人就显精神，再配上倍儿白的衬衣，蓝色牛仔裤，康小军一定认为自己帅呆了。他正把手插在屁股兜里东张西望，罗绢匆匆赶来。康小军一伸手，就牵了罗绢手，这动作自然得连罗绢都没觉得难为情。罗绢说不清是第几次来投影厅了，那时在工厂上班，晚上不加班，工友们都会来看投影。花上一块钱，能看两个片，什么警匪片、言情片，应有尽有。后来还听工友们说，过了晚上十二点，还会放三级片，男的和女的光着身子“干”……听得罗绢心里“嘣嘣”直跳。
　　如今的罗绢不同了，见惯了男欢女爱的她，甚至有点迫不及待。但她坦然，比起那些“干”一次抽几十块钱的姐妹，起码她身体是自由的。她不会为了钱，把肉体出卖给那些厚颜无耻的男人。他们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坐好，屏幕放的是刘德华演的爱情片，罗绢一直很崇拜他。她佩服华仔的演技，不过是演戏，华仔却能把“爱情”演得轰轰烈烈，凄美动人。到理发店的男人是没有耐心的，他们往往直奔主题，同样是演戏，因为是各取所需，演员们也演得虚假而拙劣。罗绢憎恶他们，在她的看来，爱情不是谁付出了钱，就可以缩减投入的。
　　康小军的手很滑，像黑暗里的游蛇，放肆、狂野。康小军说，绢，你知道吗？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有带你走的想法了。罗绢想自己其实很寂寞，在荒芜的原野，她孤傲地撑起一片残叶，她让人们看到的是她坚强的表面。康小军说，绢，我知道，你不属于那地方，你是折了翅的鸟儿，总有一天，你会从那里飞走。康小明军了她的唇，那唇湿热勇敢，迎着康小军，长久不肯退却。罗绢想，对的，我就要跟心爱的人飞走了。
　　康小军揽过她的头，长发水一样淌在他怀里，有潘婷洗发水的香气。黑暗里，康小军双目炯炯，如同穹宇的寒星。
　　华仔的片子放完，罗绢趁着灯光整整衣服，说，我得走了。康小军跟出来，好吧，要我送你吗？罗绢想起方健明古怪的表情，说，算了，这条路我熟得很。康小军跟她挥挥手，老远，还听见康小军扯着嗓子喊，罗绢，明晚我在这等你。罗绢笑了笑，甩开了步子向回走。
　　拉开门，方健明不在，赵一婷一脸的坏笑，拍拖去了吧？
　　罗绢挤挤眼，像是说，是又怎么样，不行吗？嘴里却问了句，方健明呢？
　　他说找康小军算什么账去。
　　他跟康小军认识？罗绢疑惑。
　　咳，之前店里那小妹，就是康小军勾走的嘛！赵一婷回过头诧异地看着着她。
　　方健明没跟你说过？赵一婷反问道。
　　
　　
　　2005-6-19定稿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