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导
　　一、
　　 他第一面给宁夏的感觉就不好。杂草般的卷发，酒糟的鼻子，色迷迷的目光，醉醺醺的气息，形成了一种近乎猥琐的场，让宁夏整个人都觉得不清爽了。如果不是他递过来的小纸片上写着他的名字、职称和电话，她实在是无法相信，这个近乎丑陋的男人，李度，就是南方这所大学里著名的学者，两所名牌大学的博士后，四十岁不到的教授、博士生导师。但这一切真真实实的白纸黑字的存在着，她不得不冲着他做出笑脸，灿烂的微笑。于是他转移了他手的方向，将那张薄薄的小纸条塞到了她靠近胸部的口袋，随后，含糊不清的笑了。“你住在哪？”李度吐着酒气问她。宁夏指指身后的学校家属楼，下意识地说，“就在那，先借了间房子住着呢。”身边走过了人大声招呼李教授，李度咧嘴一笑，冲宁夏挥挥手，“到时候联系吧！”便拍着熟人的肩膀离开了。
　　 23岁的宁夏站在明朗的阳光和不明朗的空气里，意识到自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博士生考试即将进行，李度，这个让她觉得几乎恶心的男人，就要亲自为她的专业课命题，并参与她的改卷，参与她的复试，从而主宰她的命运。她把那张小纸条拿出来，反复把玩，胸口似乎空出了一块，茫然而空旷。按照原本的计划，她打算私下里去找找这个李度教授，让他多少给自己划划重点。专业课的考试本来就是寥无边际，这个划与不划是非常重要的。而现在，手里握着具有某种私密意味的电话号码，她反倒踌躇了，不知所措了。
　　 掏出手机，她想打给男友杜志飞，按出号码，手又停住了。宁夏这次选择的这所学校在南方，和读研期间的那所，也就是杜志飞现在所在的那所相离甚远。一个电话，只会增加两个人的烦恼，倒不如静观其变，以不动治万动。毕竟宁夏也不是个糊涂的女孩，感情上的事情生活中的事情处理起来也算是游刃有余的。这样一想，心里头便平静了些。
　　 家属院那间阴冷的房子里，宁夏无聊地一遍一遍地拖着地。房东住在二楼，下来烧水的时候见到心事重重的宁夏，好心地提醒她，“这不是北方，又是一楼，地拖多了会很潮湿，对身体不好。”宁夏哦了一声，拖把却没有停下来。一股暗暗的霉味窜了出来。宁夏烦躁地把拖把一扔，仰身躺在了床上。
　　 居然就沉沉地睡着了。梦里梦见了一个人到了一个陌生的乡下，突然就有一只花枝招展的母鸡咯咯地叫着向自己冲过来，似乎是个精怪，好像是男友杜志飞变的。她无处可退，一惊，一抖，就从梦里活活跳了出来。一身的汗。
　　 宁夏站起身来，只觉得全身软绵绵的。此刻才真正觉得应该早些听了杜志飞的劝告，别再读这没完没了的书，费这许多精神。这所学校实在跟不上宁夏的期望，不仅小，而且凌乱，短期培训的学生多，林荫道上各色面孔都有，很少学校的气氛。倒不如就结了婚，在家做些什么不好。只是为了考博，宁夏已经放弃了研究生毕业分配，辛苦读了近一年的书，似乎已经无路可退。宁夏叹了口气，准备烧水洗个澡。初来乍倒，她连洗澡的地方在哪都还没有搞清楚，只有就地解决了。
　　 还未立夏，南方的天已经是很闷热了。晚上稍好些，风呼呼地刮着。宁夏望着卫生间简陋的窗帘，皱了皱眉头。窗帘几乎只盖住了半个窗子。她决定不开灯，就着未暝的夜色把自己好好清洗一下。
　　 把脸清洗了一遍，宁夏觉得清爽了许多。她在夜色中审视自己，心情有些喜悦了起来。风吹在年轻的肌肤上，似乎又弹了回去，发出快乐的音律。外面树枝沙沙地响，宁夏拿起毛巾，准备湿润自己。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慌乱地低身窜进卧室，卧室的灯是开着的。她把身子藏在衣柜后面，仔细看看，还好，卧室的窗帘拉的很紧。她拿起电话，却是陌生的号码。犹豫片刻，她还是按了接听，一个声音和着风声很近很近地传过来，“是我，我就在你窗外。”宁夏身子一抖，几乎跳了起来，“你，你是，”她猜测着，猛然反应过来，“哦，是李教授，我，哦，我……”她紧张地几乎不知说什么，猛地拿起床上的被子裹在光溜溜的身子上。“你出来吗？”那边不年轻的男人用年轻的语调问。她连连说，“哦，不，我睡下了。”“你的灯亮着。”“哦，我忘关了。”“你出来下，我只和说一会话。是关于这次考试的。”“不了，改天，改天我给你打电话。李教授再见。”宁夏忙不迭地挂了电话，彻底把灯关掉。确定外面看不到里面后，蹑手蹑脚地走进卫生间。水打在身上，宁夏呆呆地动着毛巾，两行凉凉的眼泪混着水一起流了下来。
　　　二、
　　 离考试只有三天了。在这几天里，李度一直没有再给宁夏打电话。宁夏的心里头，既是轻松，又是担忧；既有如释重负的快乐，又有魔箍加顶的不安。书在手里无聊地翻看着，眼睛里却常常一片空白。那张小小的纸片被她反复拿出来看了好几次，却终于被搁置到了一边。她甚至连把那几个号码输到手机里的勇气也没有了。
　　 杜志飞已经从宁夏闪烁的语句中听出了些什么。在他的反复询问下，宁夏终于哭着把这棘手的一切向他倾诉。“你回来吧。”这个平时温温和和的男人坚定地说，“即使这回考上了，你还要面对他四年。这样的学校有这样的为人师表，你又何必要去？”听着杜志飞着急的声音，宁夏反倒平静了些，她抽泣地说，“再看看吧。也许那天只是他喝多了，更何况他也没有说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吧。”“你呀……”杜志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这个博士就非读不可吗?你自己一定要学会照顾好自己。考完试就赶紧回这边来。”宁夏连忙应道，“好的。”
　　 然而随着考期的临近，宁夏感觉到自己实际上是越来越盼望李度的电话了。可是，他又怎么会再主动给自己打电话呢？换一个角度想一想，李度能够做到今天的成功，必然有自己的忍耐力和克制力，他会比其他所有人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一切。也许他正后悔那天的失态呢，也许那天他不是失态，只是自己正好撞上了洗澡的时候想得多了些。宁夏边想边叹气，手里的钢笔被牙齿咬的一个一个的伤痕。打不打电话呢？按照考博的惯例，出题的老师在临考前总是要把考试的范围适当地缩小些。可是，唉。宁夏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手里的书划了个夸张的弧度摔到了门口。她翻身把小纸条拿出来，咬咬牙按出了那几个号码。电话响了七声，李度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了，“您好，我是李度。”那边的男人彬彬有礼。“李教授，”宁夏怯怯的说，“那天，您说，说要和我，我们谈谈考试的事情，您现在有时间吗？”李度“哎呀”了一声，恍然大悟地说，“是宁夏啊，你报考的刘教授也和我说过，让我给你指点指点。这样吧，”李度拖长了声音，“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我来找你。”“李教授——”，宁夏慌忙说道，“现在可以吗？晚上，晚上我表妹要来看我，她就在市里读大学。”“哦，这样啊，那就晚点，九点半我来叫你。好的，再见。”李度不等宁夏回话，就把电话挂了。宁夏对着空空的话筒急匆匆地说，“喂！喂！”声音渐渐软了下来，变成一股疲沓的气流。
　　 镜子中的宁夏，是个甜美可人的姑娘。白皙的苹果脸，精灵般闪亮的大眼睛，带着些柔和弧度的鼻梁和略有些上翘的嘴唇都让她更多了几分亲和力。虽生在北方，她却长了个南方女孩的身段，个儿中等，身材匀称，凹凸有致。如今，一身薄薄的衬衫穿在身上，原是普普通通，却将一个姑娘的韵味托的呼之欲出。宁夏反复大量镜子中的自己，对这个夜晚的九点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对此时此刻的自己也有着说不出来的评价。随着一刻钟一刻钟的临近，她反倒镇静了。她给自己鼓劲说，“没关系，既然能读博，情商也至少要高些吧。就当是个考验吧。”正想着，电话响了，拿起一看，却是杜志飞。情人之间果真是心有灵犀的，杜志飞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那个李度没有和你联系吧。”“没有。”宁夏冷静地回答着，心想，他没有和我联系，是我和他联系了。“记住，无论如何，不要和他单独待在一起。”“知道了。”宁夏郑重地应着，心里却有了对未知的好奇感和挑战感。似乎洞悉了她的这一心理，杜志飞再次叮嘱到，“任何事情都要小心些。有些东西不是你能够操纵的。”宁夏再次应道，随后便闲谈了几句挂了电话。
　　 一分一秒的时间在流逝。下一分，下一秒会有什么，宁夏猜不出来。但她相信，命运能够自己去把握的。李度的电话在九点整准时打了过来，他告诉宁夏他就在她楼前。宁夏迅速拿起手提包关门出去。路灯下，空无一人。她四处巡看，李度猛然从她楼前的阴暗处，也就是靠近她洗手间的地方走了出来。
　　宁夏没有控制住的啊了一声。
　　三、
　　“嘿！” 李度毫无教授架子的把手拍到了宁夏肩头上。宁夏不自然地笑了笑，“您怎么会在那里啊！”李度咧开嘴，乐呵呵地说，“躲在那里，吓吓你。”宁夏没好气地一笑，心说多大了，还装天真。说出来的话却是，“李教授，您不是说了要给我讲讲考试的一些注意事项吗。”声音拉得很长，居然有些撒娇的意味。李度笑笑，“走，我给你讲，好好地讲。”“到哪去？”“到江边吧。”“去那里？”宁夏极不情愿地问。“怎么，不愿意，不放心我？”李度一脸明快地问。“没有。”宁夏嗫嚅着，只好跟着李度上了他的车。
　　 夜色中的江面，闪烁着星光的皎洁和灯光的璀璨。前者是仙界的遥远，近者是眼前的可及。两者交揉在一望无际的江面，每一个光斑的跳跃都有着无尽的想象。微风吹动宁夏的头发，她静静地站在大桥上，享受着此刻的安静和凉爽，一言不发。李度不时转过头来看看宁夏，又转过去看江面，一时间只是沉默。终于，是宁夏一声长长的叹息打破了暂存的气氛。
　　“你为什么叹气？”李度凝视着这个掩饰不住心事的女孩，有些不忍心地说，“不要叹气。”李度温柔地说，“相信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即将成为你的改卷老师，成为你的复试老师，我只是想更多地接触你，了解你，因为一张薄薄的考卷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一个博士更加需要具备培养成为博士的素质。”此刻的李度有些道貌岸然，宁夏反倒不好意思了。“李教授，我只是觉得一切没有把握，所以……”她恢复了学生的姿态，恳切地对李度说。李度用手掠了下蓬乱的卷发，转身迎上了宁夏的目光，定在那里，有些不好意思地升出了双手。宁夏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用眼睛问出了心中的疑问。李度习惯性地张着嘴，小眼睛里发出了亮亮的光，他就那样张开着双手，没有说话。宁夏转身去看江面，光点一跳一跃的， 身边全是鼎沸的人声。她觉得滑稽，又觉得紧张，但她终于还是笑了，转过身来，看着李度。李度的动作没有变，他张口说，“把你的手给我好吗？”宁夏故作大方地问，“为什么，是要看我的手相吗？”突然，宁夏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对夫妇大声说，“李教授你看，那好像刘教授啊，那是他夫人吗？”李度的手遽然收回在身边，顺着宁夏手指的方向看去。她指的那对夫妇中男的确实有几分像宁夏报考的导师刘教授，不过肯定又不是，刘教授哪有这么高呢。李度了然地牵动嘴角笑了笑，发现宁夏也在紧张地笑。他把身子靠在桥上的栏杆上，双臂环绕，眯上了眼睛。宁夏的声音从凉爽的江风里传了过来。“李教授，你看，这江边的小孩子可真多啊。你有小孩了吗？是男孩还是女孩？应该一定也很聪明吧。”李度闭上眼睛，吹着风，没有说话。“李教授，你知道吗？没来这所学校这前，我就知道你，看过你写的书，读过你写的文章。说真的，经济学在中国多是定性的分析多于定量的分析，可看到你的那几本关于经济学前沿的专作，我才真的对定量分析有了一定的认识和了解。可说真的，那些烦杂的建模，繁琐的公式，让我几乎对自己的学习失去了信心，我真的很佩服你。”宁夏恳切地说着，其实也大多是她自己的心声。李度还是没有说话。宁夏有些没有把握了，她有些打算放弃地说，“李教授，我们回去吧。对于考试，”她铁了铁心，“我已经无所谓了。听天由命吧。你也不必和我说什么了。”李度这才把眼睛睁开，深深地看着宁夏，他显然已经领悟了这个女孩那番话的用心。他一笑，又一叹，“你的确是个聪明的女孩，有潜力。但是，”他顿了顿，不好意思地说，“你说错了一点，我现在没有孩子，我也没有结婚。”“哦？”宁夏慌张地低下头去。李度的手趁着女孩刹时的情绪，紧紧地覆盖在宁夏的小手上。宁夏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有一种被天罗地网的感觉。
　　李度却把手松开来，长长地仰天叹了口气。说，“你就给我讲讲你对经济学的认识吧。” (未完，本文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