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中，几乎每天晚上都做梦，梦见那双失望的眼睛和那只爱抚的手，我深信这一生都会如此，因为我良心不安。
　　 三年前，也就是我刚到兰州求学的第一年，深秋一个周末的清晨，我散步在秋高气爽、绿树成荫的滨河路上，雄壮的铁桥、汹涌的黄河、繁华的都市和熙攘的人流构成了丝绸古道上金城兰州一道美丽的风景。横卧岸边的大型黄河母亲沙雕不知将多少浪子执迷的心唤回到母亲怀中，一组西天取经的泥塑又记取了省内省外多少男男女女的脚印……每一处景观都让我惊叹，每一个故事都让我激动。
　　 正是带着十二分的轻松与满足，在外阳即将没落之际我踏上了归程。
　　 “叔—叔”，经过中山桥站牌时，身后传来一声怯怯的童音，犹如发自地层深处般缥渺。我回转头，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站在身边，身材单薄，衣着破烂且蓬头垢面，一双圆圆的眼睛镶嵌在泛着菜青的纤小的脸孔上显得格外大。手里捧着一只七八十年代时中国农村常见的那种粗制黑碗，里面零星地躺着几个一毛、二毛的纸币。
　　 又是！我轻叹了口气。在兰州短短的一个多月中，我已碰到了好多同样的事，只不过每次面对着不同的面孔而已。伊始，我还可以从自己寒碜的生活费中挤出几毛给他们，可太多的“巧遇”让我最终不得不装聋作哑，绕道而行。我同情他们，就拿眼前这位小男孩而言，在他这个年龄，虽然我并不比他穿得齐整，但至少我还有一个温暖的家，至少在父母的呵护下不会为糊口东奔西跑。可他呢，他何尝不想与同龄人一起开心游戏？何尝不想背着书包出入学堂？可这一切在他只是一种奢望，造物主并没有赐给他这个福份，而是过早地让他饱受了尘世间谁都不愿承受的这份苦难，而我，面对他的乞求却爱莫能助。当怀揣父母四处告贷、汗泪尽沾的硬币零钞步入大学时，生活的拮据让我感到自己已与这个城市的韵调有点格格不入，我还有什么能力去做一个慈善家呢？因此，除了给予他们一颗同情的心外，我已再无能为力，尽管我也知道金钱和食物才是他们第一所需。
　　 我挤出了一丝无奈的笑，是抱歉也是自嘲，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他没有再纠缠，只是眼睛内的那丝灰黯又深了许多，慢慢回转身走到一个中年妇女面前。
　　我这才注意到了靠边在不远处一个电线杆下的她，身旁放着一幅拐杖，生活的磨练和命运的艰辛在她身上刻下了深深的印痕，却并未磨灭她眼睛中对生活中的那份执着和向往。她费力地用手收了收半伸的双腿，然后身小男孩张开了双臂。
　　 “妈—妈！”小男孩凄凉的眼光回望了我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手中依旧的几毛钱，蹲在母亲身边委屈的叫了声，眼泪顺着面颊滚落了下来。母亲脸上带着一种慈爱、宽容却又隐含着苍凉的笑，那是一种理解，一种安慰，一种歉意，更是一种落难母亲对子女所独有的疼爱。作为母亲，谁都有抚养子女和被子女赡养的义务和权利，可作为一个年轻的母亲，谁又忍心看着自己的子女以乞讨为生，甚至再反哺身残的自己？尤其当他是一个年仅四五岁正需要亲人百般呵护万般宠爱的幼童时，作为母亲心中的苦痛又有谁知道？她轻轻用衣袖拭去男孩脸上的泪水，把男孩娇小的头深埋在自己的怀中缓缓地、缓缓地抚摸着？“别哭，好孩子，别哭，天还早！”
　　 我怔立当场，鼻子有点酸。当人们站在黄河边赞美黄河母亲伟大的时候，有谁想过真正的黄河母亲多么需要帮助？又有谁真正给予过帮助呢？虚假的赞美和虚伪的人心啊！我舔了舔咸咸的嘴角，把手伸向了口袋。天！只有一张一元的钞票（这是专为自己回校时留的路费）！我正要迈向他们的步伐忽如灌了铅般再未能抬起来：从西关什字到学校得8角的车票，可我实在没有放进一元拿回8角的道理，更何况里面还远远不够8角！终于，我一狠心未敢回头地跳上了公交车——也许我也一如他们般虚伪！
　　 回家的路上我麻木得没有一丝知觉，那天晚上我也再未去上晚自习。躺在床上，脑海中总是小男孩的那双眼睛和微弱的呼声：“叔—叔”、“妈—妈”……
　　 如同隔了数载，第二天下午一下课，我就坐车直奔西关什字，心中一直在默默祈祷，希望他们母子能仍在原地。可下车后我失望了：那里只剩下了孤单的电线杆和人来人往的脚印，哪里还有他们的身影？我四处寻找，就如同失去了一件很宝贵的东西，可最终一无所获……
　　 三年中我一直寄希望于能在偶然之间碰见他们，然一次又一次带着失望归来。现在想想当时就是找见他们，凭我能力所及也只是给个五六元而已，而杯水之薪又能解除他们多少的苦难呢？可我依然好悔，如果当时给他们我仅有的一元钱，对我而言回校只不过多走几步路而已，可在他们却可以多几个馒头去真真久困的肚皮，或许那一夜他们也能香甜地睡个好觉！
　　 我一度曾试着告诫自己那不是我的错，可越是如此，越让我良心不安。我不知道他们母子现在是否平安，真的好希望有一天能再见到他们，哪怕只是一声真诚的致歉和问候，也可以让我还还这份令我一生难安的心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