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过的好吗？
　　
　　六月的天温吞吞地像一壶没有烧开的水。值完班往回走的路上，脚步沉沉地。这些天来的好多事让我觉得很疲惫，脸上的肌肤也倦倦地。多日没有下雨了，觉得整个人和路边的柳叶一样，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土头土脸的。
　　
　　一辆公交小巴进站了，缓缓地停在了身边。售票员扯着沙哑的嗓子：有坐，有坐，上车了。
　　
　　忽然我似乎感到有一道目光在注视我，一抬头，一双似曾相识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那是一个美丽的少妇，松松挽起的发吉，高高地盘在脑后，贴着面颊有二缕发丝悬垂着，衬出她白皙皮肤。一双幽深的大眼睛，在二道弯眉下，现出忧郁的目光。我的心不禁一怔。张一张嘴，却没有发出声响。车起动了。那少妇欠起身，回望着我。是小方！突然间我记起了她那特有的哀怨的眼神。是她，是她。我怔怔地呆站在车牌旁。
　　
　　 认识小方是在86年的深秋，我大学毕业的第一个落脚地，市区内的一个国营针织厂。管理专业毕业，我理所应当地分在了企管办即企业管理办公室。为了尽快熟悉厂里的情况，我们主任陪我下生产车间学习。商定一周后让我从厂内的基层岗位开始了解，按工序走，从棉毛．印染．成衣制作到质量检查一步步地学起。
　　
　　那天一大早，我来到实习阶段的最后一站，质量检查车间。 因为来得早，办公室没有开门，我就在车间内宽大的工作案边坐了下来。不一会儿，一个身穿红色休闲西服的女子坐在了身旁，看着我，笑着说：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大学生吧。我一边应答着，一边打量她。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一头琼瑶故事里的直长发，瀑布般地曳着。一双弯弯的眉，小巧而挺的鼻和一张曲线优美的唇，最让人心动的是白皙的脸上嵌着的一对特别的大眼睛。那目光好特别，幽幽地，虽是笑着，我却分明看到了那眼里的一汪水，像是涌动的泉，随时都会溢出来。
　　　
　　车间主任来了，一阵喧之后，他陪我来到了一个工作台前，说：这是我们这里最年轻，也是技术最好的质量检查员了，你们俩互相学吧。
　　
　　是你！我高兴地叫了起来，长发已掖到白工作帽里了，一身的白大褂，只露出饱满的额的她看起来像个白衣天使。她也笑着拉了我的手，让我坐在她身边。甜甜地看着我说：我们以前见过的。我说：在哪里？她摇摇头依旧笑着说：不知道，好像是前世吧。你又乱说话，看吓着人家大学生。车间主任一边说一边嘱咐了几句就忙去了。
　　
　　从那天起我和我的小师傅就形影不离了。
　　
　　有一次她病了，没有上班，快下班时我和主任打过招呼买了些水果去找她的家。穿过黑漆漆的走廊，我敲开了她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个和她一样美丽的女子，想是她的姐姐。她竟没有问我是谁就转身进了另一间屋。我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氛，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我来错了。果然小方看到我并没有高兴，而是用她那更加忧郁地眼看着我说：谁让你来的。我不知说什么好，把水果放下，问了问她的病就起身出来了。她没有留我只是直直地看着我。
　　
　　我茫然地走了回去，想着她的那一双眼睛，觉得她的眼神是想和我说些什么．．．．．．
　　
　　过了很久，我已回到办公室工作了，一天小方给我打了电话约我晚上做同一辆通勤车。一下班，我就急急地跑了出来，远远地看见小方站在厂区门口的树阴下。小方，怎么啦？我急切地问。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眼里却涌出了泪。
　　
　　我拉过她伸过来的手，凉凉地好让人心痛。
　　
　　公园的小径间，我们依偎着坐着。她让我看着她的眼睛，问我看到了什么。我痛惜地不知说什么好，我知道她一定有苦衷的。
　　
　　她拿出一张照片，是她的母亲。一对粗粗的小辫子，一身列宁装。一张美丽的让人无法形容的脸。她是个哑巴。小方低低地声音。我忍不住再一次端详着照片上的美丽妇人。
　　
　　抗美援朝的时候，我妈妈是腰鼓队的领队，一个凯旋的军官看好了她，并不在乎她不会说话一定要娶她。经组织介绍他们结了婚，大家都说这哑巴可真有福气。
　　
　　后来妈妈知道了那个军官家里还有一个妻子，为了娶她才离的婚，部队换防的时候就说什么也不跟他走。他们离了婚。他又回到他原来的家。这时妈妈才发现怀了我大姐。由于周围没有人能理解她为什么这样傻，有好日子不过，加上她是个哑巴，没有人能容她，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她上吊了。
　　
　　幸运的是一个烧锅炉的小伙子半夜小解时意外碰到了她，把她救了下来。他们结婚了。婚后的生活是接二连三地生了大姐．二姐．我和小弟，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紧。
　　
　　爸爸总是喝得很醉，常常在半夜里打妈妈。总是骂她是破烂货，还常常打大姐，每一次妈妈都是趴在大姐身上以抵挡爸爸的拳头。七岁那年冬天爸爸喝醉了，死在了雪地里。
　　
　　之后的日子平静多了，只是日子过的更苦了。
　　
　　大姐姐23岁那年结婚了，不久怀了孕。二姐到大姐家帮助照看孩子。
　　
　　过了大半年，一天晚上派出所来了几个人，叫走了妈妈。妈妈回来时没有一点表情，只是发疯地扯着她的头发，我好害怕，和弟弟躲在了小屋里。第二天早上妈妈死了，那一年我十二。
　　
　　妈妈的死是因为我二姐，她被人在一个防空洞里发现的，而且是怀了身孕。警察说是大姐夫杀了她。
　　
　　不久我破例入厂做了工人，要照顾近似疯狂的大姐和她的孩子，小弟也因无人管教进了工读学校。我也变了哑巴了，不再和任何人说我的家事，也不让任何人走进我的家．．．．．
　　
　　那一晚小方一口气哭着说完了她压在心底的悲哀。我知道了小方眼里的那一汪泉有多苦。
　　
　　记得我要离开厂子的前几天，小方和我道别，她握着我的手说：你别担心我，我比你可坚强多了，倒是你让我不放心，总有一股学生的傻气。那天小方还很兴奋地告诉我，她有男朋友了，她说如果她能熬到结婚，她就不会再苦了。
　　
　　看着她眼里第一次流露出来的渴望，我的心好痛，但我知道小方是最怕被人同情的，她的自尊心太强了。我只有默默地为她祝福，希望那个男孩子好好待她。
　　
　　后来厂子解体了，再没有小方的消息，只是听说她生了个男孩，人也胖了许多。
　　　
　　一转眼，好多年就这么过去了，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再见到她，竟又这样地错过了她。望着车子远去的方向，只想轻轻地问一声：小方，过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