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哥是属牛的。听妈说他还在妈的肚子里时，就没有闻到多少米饭的香味。
　　
　　 那是自然灾害的几年。爸和妈在同一所农村学校教书。生活极紧张，没有饭吃。幸好学校有块校地，我爸就在那地上种了许多的菜。天公作美，那菜都长得很好，于是就解决了一点生计问题。
　　
　　 我爸有严重的胃病，不能吃菜。妈就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口粮让给了爸。于是我哥就只能在妈的肚子里闻一点菜的味了。
　　
　　 妈回到外婆家生我哥时，外婆看着皮包骨头的妈，心疼得直掉泪。当然生下的哥就更小了，只有几斤。外婆还以为喂不活的呢。或许是天见可怜吧，我哥也居然活了过来。命运多劫的哥在一岁多的时候，疼他的外婆离开了人世。他就常常自己一个人玩。
　　
　　 等哥长大一点以后，就有了我和小弟。爸、妈都是工作狂，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教学上了。带我和小弟的事，自然就落到了哥的头上。哥哥带我们去玩时，常常是用老鼠搬家的方式（把一个背到一定的地方放下，再倒回去背另一个）轮流背着我和弟弟。他一直到了八岁才上学的。
　　
　　 我记得的时候，是哥上三年级。教室就在面街的二楼上。
　　
　　 早晨，哥把我和小弟背到街上。让我们自己和街上的小朋友们一起玩。到了中午，别的人家都要开始吃中午饭时，我和小弟就牵着手回家了。离学校几十米的地方有一块平整的石板，一到那儿，我们便不愿再多走一步了。姐弟俩人站在那儿，大声地叫哥。哥听见了，便从教室里跑出来，把我们一个一个的背回学校的家里。
　　
　　 哥不管到哪儿玩都总带着我。当时正是放电影《红色娘子军》、《地道战》入迷的阶段。那时的孩子总是没有什么玩具的，也很少有大人来看管。到了冬天的晚上，街上二三十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在哥的带领下就上演起了“红色娘子军”。把取暖用的手提火炉子里的炭火拔到最明。红红的，充当南霸天的灯笼。满街的找着吴清华。我就紧紧的跟在哥的身后。觉得哥好伟大，好英勇。
　　
　　 有一次一个孩子正打着“灯笼”的时候，被他的父亲逮个正着。他父亲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火炉，只用几天就坏了的原因。心痛烧坏的火炉时，就把那孩子打了一顿。追问下来，那孩子说是我哥叫他这么做的。状告到了我父母那儿。我哥当然免不了一顿“笋子炒肉”（被狠狠的用竹棍打了一顿）那孩子也成了大家心中的叛徒了。
　　
　　 那时学校的会也很多，我父母常到十几里路外的中心校开会。一去就是一整天，走时交代好割猪草、带弟妹的事。
　　
　　 父母一走就是我哥的天下了。街上所有的孩子都聚集在学校，用教室里的桌子和长凳搭起了地道。楼上楼下修了几层，我们小的孩子就藏在中间的一层，他们大孩子就分成了两批，分别扮演松井的队伍和游击队员，上演着《地道战》。等太阳快落山时，他们很快地把桌子还了原，背着背篓上山割猪草去了。我哥的猪草，自然就是那些孩子帮割好的了。不然下次就有可能玩不成了。
　　
　　 我们家很穷。一家七口人，父母的工资总和还不到七十元，外加我爸很爱帮助人，看着别的学生有困难，就给他们钱。帮他们交学费、供他们上中学。家里没钱买柴，哥就和街上的大人们一起上山去砍。那山叫龙山寺，离我家有几十里的山路。他们总是天不见亮就出发，中午就在山上吃一点自己带的干粮，直到天要黑时才回家。每次回来，他总说着山上的一点点的趣事，惹得我总想跟他一起去，而他也总是答应着。可是我没有去成过一次。晚上说好了的，天亮一看，没人影了。回家他就说：“我叫你了，你怎么不起来呢？”每次我总是后悔，暗暗怨自己睡得太死。现在想来是哥怕我吃不了那苦。没叫我吧。是呀，他去砍柴时，还要照顾一个比我大一点的另一个小哥呢。我的那个小哥呀，他总是一直照顾着他，直到现在。
　　
　　 哥终于想带我一起出去割猪草了。那是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时他背了一个铝盆子。我问他有什么用，他很神秘地说：“一会你就知道了！”
　　我们出来在街上和一个叫鲢鳅的人会合的。见面他就低声地问鲢鳅：“带来了吗？”“带来了！”鲢鳅犹豫了一下说“老五也想跟我们一路。”我哥想想就说“那就让他来吧，让他也带点来。”
　　
　　 鲢鳅飞奔而去，不一会就带着老五来了。于是我们就出发。到了那山上，那儿的名我也记不清了，他们就开始专心的割猪草。没多久就把背筐装满了。然后就找干的柴草，我也跟着找。可是不知找来做什么。等找了许多柴以后，他们就把我带到了一个很大的山洞里。他们捡石头垒在一起。然后拿出带来的东西。我一看，乐坏了。原来他们是来煨东西吃的！我就哈哈哈地笑个不停。我哥对我说：“小妹，你回家不许给大人们说。啊！”我很严肃地用力地点着头答应了。我也知道，那时没什么吃的，偷家里的肉和米出来是最大的坏事了。可是这却让我感到很快乐。
　　
　　 肉和米都是鲢鳅和老五带来的，他们刚杀过年猪。我哥只带了锅（那个铝盆）和火。那是他们没有的。火柴得用钱买，他们没有钱。锅他们也同样没有，他们没有铝盆，只有瓦盆，那不能当作锅用的。饭和菜是混在一起煮熟的。我们砍了一根大楠竹，用它的节做了四个碗，也做了四双筷子。就那么吃了起一来，那饭特香。除了有肉和饭的香味外，还有一种竹子特有的清香，现在想起来，那是最好吃的饭了。
　　
　　 我们这地方是丘陵地带，小山多小河也多。在小河沟里常年生长着一种黄褐色圆背的螃蟹，最大的也不过小碗那么大。那是最老的蟹了，小的就很小了。
　　
　　 夏天，哥就带着一群孩子一边割猪草，一边捉螃蟹。那小动物藏在一块块的石头下面，你把石头搬起来，然后用手轻轻地往石下一摸，就摸着了。但那得很小心，不然，你的手就会被螃蟹的大螯夹住，而且会被夹出血的。
　　孩子们一到河沟里，便四下散开。满河沟的欢笑与叫喊声，混着潺潺的水声。那是一曲绝妙的山野交响曲呢。他们沿着河沟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搬开摸过去，不一会就会赶过几里路。有时碰上洗衣服的妇女。孩子们把水弄浑了，就被那些妇女们狠狠的骂上一顿。可是他们并不在意，一边有句无句的回应着妇女们的叫骂，一边嘻嘻哈哈地跑着，唯恐被逮住揍一顿。
　　
　　 有一次，哥背着小弟带着我和小哥又去捉螃蟹 。小弟到了河沟里，要下来自己弄水。哥就带着小弟、小哥和一群小朋友们前面搬着螃蟹，让我背着背小弟的背篓自己跟着走。我也同意了。可是我遇上了一个大的水坑，水从上面一个较高的地方流下来。我要爬上那高的河坎，可是那河坎比我人还高，没爬上去，倒是掉到了水里。幸好 那背篓有一点浮力，我就在水里划呀划的，想爬起来。可是怎么也办不到，只有哭着叫哥，他也听不到。哥在前面走了很远了，才发现我不见了，赶回来，把我从水里提出来。说：“唉！这么大点的一坑，怎么都过不了呀？”我一听，哇地一声就哭起来了。我边哭边说：“我要回去给妈告你。把我淹了！”哥忙说“哦，小妹乖，别哭，也别告诉妈，我回去煎螃蟹给你吃！你吃最大的一个，好不？”“我不吃！就要告你！”哥没有办法，把我背起来往前走。看见山上有野草莓，就说，“我给你摘草莓吃，你不哭好不？”听说有草莓，我立即住了声，东张西望地看着。他大声地喊着：“鲢鳅，快去把那山上的草莓给我摘来！”鲢鳅赶忙跑到山上去给我采来许多的野草莓。我吃着才笑起来了。
　　
　　 哥上中学以后，我们的家搬到了另一个地方。那是一座古庙改建的学校，四周有高高的围墙，墙上的每一块砖上都有“白庙堂”三个字。只有一扇大门，门一关就是家天下了。不过那门不到晚上是不关的，白天总有好多附近的孩子来玩。其中有一个女孩子，是我们隔壁的。她总爱来我们家里打乒乓球，而且最爱在星期日来。还常叫我哥去她家打牌。那时打的都是“甩二升级”的，她总爱和我哥打对方。我们也总是打不过他们，当时我们就没想那么多。
　　
　　 有一天，我在睡觉的时候，在我的床单下面有一个硬硬的东西，让我很不舒服。我很奇怪，是什么呢？拿出来一看，是一个笔记本和一双丝袜。那时，这两样事物都是奢侈品呢。是谁放下面的呢？我叫妈，结果哥来了，就让我别叫，说让他给妈拿去。后来才知，那是隔壁的女孩子送给他的礼物。他没地方放置，就放小妹“我”的床下了。没想到我这平常马马虎虎的小妹突然细心起来了。哈哈哈-----当然，他的那一段情呀，也只有趁早收场了。要是被我那坏脾气的爸知道了，不说他品德败坏我不信。自然也不会少了顿好打的呢。所以，我在下一个星期六他回家时呀，就得到了几颗糖的额外惊喜了。
　　
　　 哥考大学是在实行高考后的第二年。由于一直带我和小弟，学习上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当然没有考上。
　　
　　 在看成绩回来的时候，心情很坏。一到家，正碰上爸在担粪淋菜。问他考得怎么样，他就哭了起来。爸也就明白了，顺手操起扁担就砍了过去。第一下哥没躲，着着实实的被打了一下，第二扁担被赶来的妈拉住了。妈吵哥说：“你还不快点去看书！”哥就知趣地赶紧跑开了。
　　
　　 整整的一个暑假，哥都郁闷地住在后屋的一间阴冷的屋里。除了担水外，就在里面看书做题。到了开学，别的人都去上学了，哥很想去补习，可是却不敢说。已开学一周多了，妈问他要不要去高中补习时，眼泪就在他的眼眶里转。他说：“爸爸不会同意的。”妈说：“你爸怎么会不同意呢，他是想你们考大学想尽了命的。做梦都想呢，钱也给你准备好了。你看你去不去。”哥听到这儿，眼睛亮了起来，脸上终于露出了几个月来的第一次笑容。
　　
　　 再去就读时，哥就更加努力学习了。虽然那三十二的粮食降为了二十八斤（还有一半是玉米）。每天的包谷粑（玉米馒头）不能让他更饱一点。可是他的学习的劲头却更大了。一年以后，他终于如愿以偿了。走出了这个小的山沟了。
　　
　　 那学校在湖北。家里没有更多的钱敢没有人送他去上学，他就一个人背着一床薄薄的被子出发了。当时的衣服也没有多的，全打在被卷里就带走的。在那儿就读的几年里，他每月的零花钱只有十元。可是他从没有向家里多要过一分钱，有时买衣服也是从那零花钱里挤出来的。到了最后一学期时，他给家里写信，说同学们毕业了，要买一点小的礼物互赠的。问是不是可以多寄一点钱去。妈看了后，心里好酸，就立即寄了几十元钱去，可是因为交通不便，等钱寄到时，他已经毕业分配出去了，钱被返回。
　　
　　 毕业后的哥被分到了西南电力设计院。单位不错，每月有三十几块钱的工资。可是哥却把他每月的工资如数寄回。自己就总是争着出差，节俭地用着他的差旅费。别人都奇怪，人人都不想出差，为什么我哥总在争取？可是他们哪知我哥心里的想法呢。当然，这一来，我哥的工作也做得特别的好了，也得到了领导的赏识。不久也做了一个小小的领导了。
　　
　　 当然，现在我们大家都好了，家里也不再要哥帮助了。可是哥还是哥，他总对我和小弟说：“要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就叫一声。就象当初叫我背一样！”我想，哥为我家付出得太多，我是不会再那么叫我哥的了。因为哥也很累，也因为我也能自己走路。可是哥回到家时，我还会让他背我的。那是一种极温馨的感觉，那是一种安祥的梦。每当这时，哥总说“哦，我的小妹还没长大呢！”
　　
　　 “你哥是属牛的，他就象牛一样为着家里的一切人。得到的少，付出的多。”我妈常常这么说。她心里觉得好难过，也好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