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字楼，手术室外，美石枯坐，人淡如菊，心焦如焚。公元2005，8月末一个下午。
　　娇小柔弱的妹，寒光熠熠的刀，凿断鼻骨的钢器，溅在面颊的鲜血……
　　人枯坐，心忐忑，分分撕又割，秒秒捱不过。抬起头，人影沉默，佝形愁叹，比我更多。张开耳，高跟鞋的敲击声由远及近……
　　二
　　绿色，摇曳的绿色，弯柳婆娑的绿色，2005袭卷中国的绿色。
　　十只眼珠儿，十只黯黯的眼珠儿，聚焦那绿色。
　　高挑的女孩儿，摇曳的腰身，白边嫩绿背心，紧身绿仔七分裤，光脚勾一双奶白色凉鞋，肤如凝脂，眉尖轻佻，一脸无辜。黄挎包塞在右腋下，右臂斜伸，握一小巧手机。
　　绿色横扫眼珠儿，枝叶招摇，用力，敲击，用力，清脆的，节奏鲜明的，苛苛苛，咔咔咔，苛苛苛，咔咔咔。
　　忽远又忽近，从东又到西，尖锐又钝浊，苛苛苛，咔咔咔，苛苛苛，咔咔咔……
　　高傲的白眼珠从不俯视这五个不安的人，高傲的黑眼珠始终瞟着灯箱中的汉字。灯箱中的汉字写着手术室，写着妇产化验室，写着Reproductive Medical Center……
　　三
　　不安之一是比绿女高一头的男子，瘦得象街头的枯树，蓬蓬的发是仅存的枝桠，硬硬地耸在半空。弥漫的烟圈不安地颤抖，裂开，飘散，空气中是淡淡的忧郁的幽香。幽香在那股绿风中升降回环，仿佛是绿女衣发中酿造的雾。
　　瘦男似坐非坐，似卧非卧，硬塑椅子在他坐卧下扭曲、呻吟。他的目光在手术室青白的铁门和绿女间徘徊。他很想知道绿女的思想，也很想知道里面的情况，胖胖的妻子在忍受煎熬，瘦瘦的绿女不停干扰，苛苛苛，咔咔咔，苛苛苛，咔咔咔……
　　四
　　绿女似乎没有找到目标，终于从原路下了楼梯，苛苛苛，咔咔咔，苛苛苛，咔咔咔……
　　声音愈来愈远，愈来愈弱，消失在昏暗的十字楼内。铁门的吱呀声给她划了句号，瘦男弹得老高。
　　剧烈的咳传来，门缝里同时露出两个脑袋，上边的是严肃的外科教授，下边的是圆脸妇女，教授把咳得涕泪交加的妇女扶住，指着弹起的瘦男道，去买纸巾，多买点。妇女扑在走廊的椅子里，满脸涨得通红，血从指缝间流下。
　　男子扔了烟卷，又匆忙踩灭，然后惊慌跑下楼，腾腾腾，扑扑扑……
　　五
　　绿色，摇曳的绿色，弯柳婆娑的绿色，2005风靡城市的绿色。
　　八只眼珠儿，八只恐惧的眼珠儿，聚焦那绿色。苛苛苛，咔咔咔，苛苛苛，咔咔咔……
　　绿女从原路返回，淡淡的眉毛拧成了毛草，张歙的鼻翼加剧着呼吸，她重复了十分钟前的路线和风格。
　　瘦男气吁吁跑回来，瘦长的细腿在空气中旋成叶轮，手里抱着两大卷卫生纸巾。
　　妇女歪在椅子里，眼皮又红又肿，开始不停向扯下的纸巾里呕吐血水，男子微张着嘴，不知所措，喘息不停，望着妻子发傻。
　　她做什么手术？一个声音问。
　　扁桃体，男子虚弱地回答。
　　高跟鞋继续敲击，苛苛苛，咔咔咔……
　　绿风依旧婆娑，美石依旧枯坐。左侧的老头儿叹息如潮，土布长袖衫从驼背上垂下，风刀霜剑的脸似殷商青铜，不忍看，老茧手，苍白发，泪痕多。
　　等什么人手术？美石问。
　　我外甥，这里长个瘤，他用手指着脖子，喉咙里黄河奔腾，才14岁，唉，这孩子没爹娘，没有钱呐，今年水大，欠了一屁股债。慢慢说完这些话，他响亮地咳嗽一下，两眼盯着瘦男和妻子下了电梯，幽幽地说，手术真遭罪。
　　绿女收敛青白的目光，又从原路下了楼梯，声音愈来愈远，苛苛苛，咔咔咔，苛苛苛，咔咔咔……
　　六
　　廊道里剩了两个中年女人和两个男人。空气仿佛凝固了，所以当右侧的手术室咔地一声响，老人被吓得一阵痉挛。
　　小男孩苍白着脸走出来，一只手拢在颈部。大夫带着眼镜，脸色铁青地说：坐一会儿，啊坐一会儿，没问题，明天就回吧。
　　谢谢大夫，谢谢大夫！老人扯着大夫的手要下跪，大夫忙扶住他，迅速返回屋里。
　　晶莹的泪花，汹涌的泪花，淹没了老人的世界。
　　美石把目光转向右侧的女人，因为这是一对儿相对轻松的脸庞，她们的沉默似乎与沉重无关，无言一定与不屑划着等号。
　　丝绸双绉上衣的女人白净丰满，她望着这对愁苦的农村人蹒跚下了楼，忍不住对戴眼镜的文弱女人说：
　　农村人，一定是农村人。
　　为什么？
　　城里人谁会下跪？
　　也挺可怜的。
　　咳，我不喜欢农村人。丰满女人会使青白眼。
　　美石惊愕瞬间，再一次听到高跟鞋的敲击声由远及近……
　　七
　　绿色，摇曳的绿色，弯柳婆娑的绿色，2005健康洋溢的绿色。
　　绿女一脸狐疑从原路走上来。
　　六只眼眼睛聚焦那年轻的绿色。女孩似乎与美石一样心焦如焚，但步履坚定，节奏鲜明，苛苛苛，咔咔咔，苛苛苛，咔咔咔……
　　一个念头在美石头脑里诞生，哑女，一个哑女，一个寻找什么的哑女。
　　另一个手术室门和电梯的门同时打开了，两个蓝衣护士拉动滑车从手术室门出来，三四个人与两个中年妇女一道吵成一团，并拥向横躺的患者。
　　美石突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富丽又堂皇。绿女的敲击戛然而止，她站在走廊尽头，摆着优雅的POSE，侧了头观赏。
　　医生、护士、患者、家属，七嘴八舌，脚步如梭，呈现钟鼓齐鸣，桑巴起舞之景色，十多分钟后，人影、喧哗都消失在电梯的大闸里。
　　绿女一脸失望，再次从原路下了楼梯，苛苛苛，咔咔咔，苛苛苛，咔咔咔……
　　八
　　妹妹鼻子上缠满了胶布出来时，美石再一次听到了那熟悉的高跟鞋的声音，他怀疑自己幻听，拧了下耳朵，妹妹坐在旁边，血从鼻孔流下来。
　　九
　　绿色，摇曳的绿色，弯成弓的绿色，2005不可思议的绿色。
　　外科大夫走到电梯口，绿女盯着他突然问：这是住院部吗！
　　你走错楼了，后面。大夫疲惫地回答。
　　后面没有五楼！绿女又说。
　　你找哪个医院？
　　这不是医大一院吗？
　　这是医大二院。
　　十
　　美石和柔弱的妹走下十字楼，上了出租车。
　　你瞧！妹妹用纸巾堵住鼻下的鲜血，瓮声瓮气地说。
　　美石回头看，吃了一惊。
　　两个汗流浃背司机模样的人抬着那个女孩向十字楼奔去，女孩紧闭双眼，脸色铁青，一袭夏装在阳光下呈现出夺人的绿色……
　　20050831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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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一旦攀附了春天，便倍受人们青睐。－美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