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雁落 |
大漠孤烟天际延,重帆叠影月似弦。江南逢水何处川,秦城锁烽烟。烛亦孤灯水也残,春江无梦梦也寒。剑若轻影虹飞溅,何时回故园?泪水遥遥落散肩,血洗中原印血衫。敢问月儿何时圆,江南恨水间。
自我出生始,即可顺口成章吟出这首词,甚至自己,都不晓得是何时学会。娘说,这首词有一个很好的名字:大漠孤烟。
娘还说,其实,听似一首词,却似是而非,这其实是一曲调子,南腔北韵两种唱法。天下,只有两个人可以唱得至美,一是我,另一个,便是你从未见过的父亲。
娘,你第七次讲了。我眼也不抬,说。
是,雁儿。娘缓缓开口,你十七岁了。
每当娘叫我雁儿时,我脑海中总会浮现,黄沙漫天的塞北大漠,一排排苍雁掠过,凄厉地喊出无人知晓的绝唱,双翼扇动过的天空,如同黄帆留下的叠影。
转目,窗外,扬花萧萧,飘飘欲坠,飘飘欲醉。
雁儿,扶我起来,娘带你去你塞北的故乡,江南终究不是我们真正的所属,娘还要带你看你的父亲。娘说着,欲扶床沿,起身。瞬间,竟不可节制地颤抖。
娘,你的病还未痊愈,还是先在家歇息吧。
冽风吹卷着正要落下的扬花花瓣,花瓣凋零,无声地落在烟雨池边一触即碎的小屋。门响了,古老而沙哑,夹杂着铁锈摩擦的声音。娘抓住我的手,说,雁儿,我们走。
娘牵着我的手,踩在门前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娘穿着女子中罕见的木鞋,微高的鞋跟敲击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仰头,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痕迹,就是这样清澈的天空,却被树枝分割地支离破碎,扬花凋落的季节,又是淡然的扬花,点缀在天空柔和的光芒中。
雁儿,娘知道你仇恨大秦,那是我们的仇人,是大秦灭了我们的故国。但答应娘,无论如何都不要去刺杀秦皇好么,答应娘这一次。
为什么,娘,为什么不可以复仇。我不解。我明白,以娘教给我的五雷针法,以密细之针,射入人体内,无知无觉,便顷刻倒地气绝。以这五雷神针,即使是大秦最好的将士,也无法奈我何,但娘此刻,却不允许我有丝毫的复仇机会。
娘没有说话,只轻轻一叹。接着,怀抱琵琶,玲珑修长的五指迅速地拨起琴弦,拨出婉转的曲子,接着唱着先前她教给我的小调。可谁又知晓,就是在这细如丝的琴弦中,就是在娘的纤纤玉指中,也会暗藏玄机,那便是比丝更细的毒针。
扬花落下,我想身手去接,但它却轻轻悄悄地飘走,如同一只一扇一歙的蝴蝶,伶俐地从我手心飞出。娘欣然地笑,弹出指间暗藏已久的毒针。刹那,花瓣粉碎。娘轻轻接回残片,在手心轻轻摩挲,张开手时,便已是完整的花瓣。
娘如星辰的眸子里荡漾开一抹浅笑。
娘把琵琶放下,突然跃然水中,似扑火的飞蛾。冽风打起狂妄的涟漪,娘笑着,就这样任凭涟漪将她卷走,卷进水中,卷进没有尽头的洪流。我却没有去拉住娘。娘,即使死,也会有理由的,但她的理由,我是从来不会去过问,也从来不会去阻止。我展开手心,是娘离去前为我留下的唯一痕迹,还微微发热的一抹跳跃的红,跳跃入我的眼帘,自此挥之不去。
又是萧萧扬花,落在卷走娘后平静的微澜里。我拾起一片沾了些许水珠的花瓣,放进手心,任凭它和娘的血混为一体,就像任凭娘离开,纵使她不再回来。
而眼下,被碧波推上岸的,是娘玄机密布的琵琶。
我决定不听娘琐碎的警告,我要去北方,要去大秦复仇。
次日,我已带上娘的琵琶上路,而那琵琶里,有那片沾染了娘的鲜血的花瓣。我会让娘知道,雁儿没有辜负她的厚望,雁儿真的为她,也为整个赵国复仇了。
我转过头,看了看陪伴我十七年之久的小屋。别了,江南的水,江南的雨。
我坐在船上,船掠过江南的泊岸,掠过柔蔓摆动的绿柳。河面上是若有若无的缠绕的水雾,缠得船中行客都有一番飘忽不定的醉意。我漠然抬头,看见船尾是大秦的将士,带着五个手下。这有什么,不过区区六人而已。我开始拨弄琴弦,六根毒针飞出。我恨大秦的人,不论是谁。毒针穿过船上饮酒谈天的人群,不偏不倚刺在秦兵们身上。
有刺客,船上有刺客!游客们大叫,接着如同惊鸿一般蜂拥下船。
我微微一笑,继续看着窗外的湖面,那些游客狼狈地游水到岸边。我座定看着自己一手制造的好戏。待游客们远离之后,我把剑抵在船夫颈边,我笑着说,刚才致命的毒针是我放的,我现在只要你把船开到大秦,你不要仗着自己的水性就妄想逃走,否则你和那些秦兵们下场一样。
船夫惟命是从,还告诉我他们是秦皇的得力手下。
我笑,秦皇竟是如此肤浅之辈,得力手下才不过如此。
三天后,已是大秦的泊岸。我最终还是杀了疲惫不堪的船夫,因为娘说,不要留下一丝关于你的线索,因为它随时都会降危机于你。
我随伴随秦后出游的宫女们混如秦宫,因为宫女过多,秦后不会晓得是否多我一人。离开秦后之后,我从宫女们口中得知,秦皇今夜,要举行一场盛大之宴。我想,我便可以参加,然后以为秦皇弹奏琵琶之名,乘机用毒针刺杀秦皇。
傍晚,宫女们出去准备陪随秦后,我穿上从后宫嫔妃那里盗来的纱衣,转头望向镜中。镜中之人,姿容清冽,气质温雅,虽无金霞罗绮玳瑁明珠,却有一分江南河水的清淡味道,一笑间,百花褪色。这并不是我原本的脸,为了复仇,娘把一切江湖的技法全部教给我,包括制假面,而如今的这张脸,是我以娘的面孔作契机,制成的假面。这张脸上只写满了虚伪和由于,或者还有仇恨。或许,这虚伪的面孔,便是我复仇的利器。
转眼,以是夜间。我抱起琵琶起身离开。
民女水嫣然拜见皇上。我跪下。水嫣然是娘的名字,我只想用娘的名字,为亲人复仇,为赵复仇,让天下人都知道,那个刺杀秦皇的刺客,是赵的女侠水嫣然。
然后,我拨弄起琵琶,在耳边响起婉转的乐声。原本这一切都是如我所愿,但当我报下名字之后,抬头看见秦皇脸上写满惊异。
终于,时机成熟——
琵琶声愈来愈快,从身边秦后晶莹的瞳仁中,我看到了琵琶的珠丝相互摩擦出细碎的火花。我知道,那其实不是琵琶,而是里面夹杂的毒针在熠熠发光。为了万无一失,我取了五十根针,藏在琵琶琴弦内,从上到下,密密麻麻。水袖一挥,从弦上轻轻划过。五十根毒针似是密密的雨点一般,向秦皇飞去,接着,扩散开来,如星河一般跳耀着金光。
我依然面无表情,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切。
满堂大惊。
这时,一个身影跳入我的视线。一袭白衣,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那是清风雅净的人才有的烟火清香。乌发四散纷扬,似乎氤氲着厚厚的水气,没想到大秦虐徒,竟也有如此之人。
那人微笑着,白扇一遮,接下所有接近目标的毒针。我一惊。大秦有如此高明的人,与我原先预料的迥乎不同。接而,白扇又一甩,毒针汇集成捆逼近我。我伸手接下。
好。好!秦皇在座上大声喝彩,以为这一切都是我们庆祝盛大之宴的节目。
父皇受惊了。白衣男子转身过去,面对秦皇。
哪里哪里,江沐,表现得很好嘛。秦皇仍旧全然不觉。
于是我知道,他的名字叫江沐。如要刺杀秦皇,江沐是一个致命的关键,江沐不死,秦皇也可以保住性命。我来北方,只是为了刺杀秦皇,不计一切代价。
于是,一个更为安全的办法,便是今夜出动。江沐不会连夜里都守在秦皇身边吧。
红烛在岸,火树银花,玉液琼浆,宴会的一切继续。我虽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但是,江沐为我遮掩了一切,使秦皇不至于怀疑我。
北方没有扬花,没有泛着碧波的河,没有江南细密的雨。北方有的只是寒冷,无止境的寒冷,北方纷飞的雪,打在身上是丝丝的生疼。江南只是扬花凋落的季节,北方却已乌雪纷飞。自小到现在的十七年来,我从未有见过雪,只知道那是一种很冷很冷的东西,一如娘苍白且从来没有笑过的面靥,冷峻,永远是冷峻,其他一无所有。但我始终相信,娘先前不是这样的,至少和我父亲一起的时光,她有过笑容,笑容和她的名字一般,嫣然。
北方的夜,黑得莫测,黑的彻底。
秦皇,独自在一座高台上,仰望月空,叹息。
脚步轻如风,是刺客的基本。我踩着地面,如风一般向前。
我闭上眼睛,生死都无所谓了,只要,可以报仇。再睁开眼睛,双眸不由地扫在拦住我的那人身上,桀骜的身影,俊美的面庞,脸,凝聚着踌躇。依旧是一袭白衣,与身后的苍天夜幕格格不入,在月光照射下格外明显。眼神,却是阴翳冷冽,看着我,面容岸然。
只有一个人,江沐。
不要去。我闪过身准备继续前行,却被江沐狠狠地抓住衣袖。不要去,刺杀了我父皇,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真的。
我甩开江沐。我说你知道吗,你体会过失去亲人失去故国的痛苦吗。江沐不会明白的,他是一国之君的子嗣,他可以享有一切他所要的,将来或许是大秦的王。
我懂。江沐说。
是吗,你父皇,你母后,他们都宠爱你,为了你更好地活着,甚至不惜牺牲别国那么多人,只为了给你一个安定的江山。而我爹,在北方下落不明,我娘因为绝望,在江南的河里失去了生命,我哥哥也死在大秦的瘟疫里,难道,这一切,不都是你父皇一手造成的?我看着江沐,眼神里一定是充满仇恨充满哀怨,今天,江沐如果拦我,那我会不惜所有地尽可能胜利。
你决定了吗,还要报仇?江沐平和地笑着。
我说是。
江沐依旧平和地在笑,飞雪卷着他的头发,狠狠地打在他脸上,一下一下,如皮鞭般凶猛。江沐的眼神,黯然了下去,似乎是浸透了千年的哀伤。这么近,隔着飞雪,我几乎看不清他的容貌。江沐的瞳仁和江南的水一般的柔婉和清澈,在那双眼睛里,我似乎看到了江南小桥边,娘牵着七岁的我,缓缓地迈开步子,在我耳边轻轻地唱:
大漠孤烟天际延,重帆叠影月似弦。江南逢水何处川,秦城锁烽烟。烛亦孤灯水也残,春江无梦梦也寒。剑若轻影虹飞溅,何时回故园?泪水遥遥落散肩,血洗中原印血衫。敢问月儿何时圆,江南恨水间。
娘曾经告诉过我,她孩提时,和她的父亲为了躲避战争,躲藏到大漠中去,而那年,娘和我现在相同的年纪,见到了我爹,他是北方的将士,他正带着手下在大漠巡游。如此简单的相识,娘如此简单的爱恋。但一切都化做过眼云烟,父亲必须离开,他是北方的将士,只因为他要用生命去保护的江山,比娘的爱更重要。也是在爹走的那一天,娘挥泪告别,嘴里唱着,唱着那首小调,唱到抽搐,唱到昏厥,她都可以不管不顾,因为对她来说唯一重要的人,已经消失在时光的流逝中了。娘去了江南,为的是不再想起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七岁那年,江南的释水桥边,娘牵着我的手,告诉我:雁儿,等你长大以后,娘带你到大漠去好吗,去看看你不知去向的父亲留下的点点滴滴。雁儿,大漠是个很美的地方,和江南的美不一样的,大漠的残酷,大漠的无情,大漠的风沙肆虐,都是它的另一种美,好美好美……
而如今,时间的时光,就这样匆匆而逝。即使我伸出手,抓到的也是一片惨白的空洞,而天下最毒的针,也无法阻止它继续逃亡。
雨打江南释水桥
打桥雨水释江南
血嗜苍穹染红阁
嗜阁血红染苍穹
江沐突然伸手,撕下我脸上的那张假面。那张假面,随着雪,飞,飞,飞,再无影踪。我措手不及地抬头,黑发被狂风吹得凌乱,在我脸上摩挲,一瞬间,竟有中暖暖的氧。
终究还是逃不过我的预料,是你,雁儿。江沐的笑容在脸上弥散开来。
你是?我一头雾水。
江沐笑着笑着,笑容凝结在脸上,和着分外苍白的面孔,仿佛一幅冷淡的水墨画。就这样,我看着江沐,笑容一点点隐忍地退去。我突然有点害怕他和娘一般一去不复返。于是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江沐是敌人,杀了他就完成了复仇的一半。
雁儿,我知道你会在我撕去你假面时将一根五雷针射入我的手臂,但我没有躲开,我想,是命该如此吧,我知道总有一天杀死我的人是你。江沐依然平和。
你,你……我突然说不出话来。
江沐的笑容灿烂有如夏花,只是不知道在这笑容里,又隐含了多少伤悲。我带着脸上的迷惘,看着江沐星瀚般璀璨的眸子,千百年来,谁又可以来改变来掌控宿命?只是,我们都是宿命的傀儡,却奋死挣扎着不想沉沦于宿命,却最终无济于事。
好……想念江南的娘,还有,不要刺杀我父皇。江沐留下最后一句话,安然离去。
漫天大雪中,江沐瘦削的白色身影,转瞬即逝。雪,渐渐堆积,遮掩了江沐带着幸福离开的面容,同时也遮掩了我心中永远的伤口。我看着如同燃烧的火焰般狂妄的飞雪,继续狂妄吧,狂妄地吞噬一切吧,让所有苍生都毁灭,让这个尘世不再有爱恨离愁。
我张口,一缕红色飘然而下,不易流露的隐忍的红,疑真疑幻,轻如烟雾袅袅。刹那,我竟以为它是江南的扬花瓣,混合着娘的血。
夜风,吹得更加狂妄。
我继续像前走去,高台近在咫尺。给凄冷的夜幕平填一笔桀骜。
秦皇。我说。秦皇没有回头,更没有转身。一个不过是江南的女子,凭什么可以让堂堂秦始皇对她屑于一顾。
我弹出暗藏已久的第二根银针。
不料秦皇没有转身,用饱经沧桑的手指接下了毒针。他说雁儿,你以为你这样的毒针也可以奈何了我吗,你娘没有教过你如何使用么?
不露声色地,秦皇弹回了毒针。我看着眼下的毒针,带着些许银色的虹尾,我抛开一切,就让毒针的尖端狠狠地刺入我的胸膛。我不想再闪躲了,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无谓了,当年娘坠身落满扬花的池子,心中也是这样毫无遗憾了。或许,只有所有人心中都无谓无憾无仇,才是天下真正的太平吧。刀剑得来的江山永远是不完美的,因为它多了太多杀戮。
闭上眼睛,血影纷飞,白雪飘扬,交织成一体。
你,为什么不躲?耳边是秦皇久久回荡的声音,口气有些歇斯底里,却像一个父亲在叱喝他的儿女。
我说我不用躲了,我终于见到了以前从未谋面的爹,现在,娘走了,哥走了,我也想走。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吧,留下来的人是最痛苦的,那么,我选择离开。
秦皇也闭上双眼,对不起,水嫣然,嬴江沐,嬴江……雁。
我说你只要答应我以后不再杀戮就成了。秦皇点头,说,我也该离开了,胡亥没有江沐的那般灵气和心慈,以后如何就看他了,我会向上苍祈祷说如果他杀戮便让大秦灭亡。
我点头微笑,娘,我,哥,都是幸福着死去的吧。
声音渺远而缓慢,却是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用北韵唱着那曲小调。
大漠孤烟天际延,重帆叠影月似弦。江南逢水何处川,秦城锁烽烟。烛亦孤灯水也残,春江无梦梦也寒。剑若轻影虹飞溅,何时回故园?泪水遥遥落散肩,血洗中原印血衫。敢问月儿何时圆,江南恨水间。
爹,我想死在大漠,和哥一起。
好。
我安然闭眸,天边,是大漠幽亮的月。平荒的大漠,一只孤雁,只有一只。飞,飞到天边,发出飘渺绝望的叫声,终于说服自己被宿命降伏,狠狠垂落,被黑夜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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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云落枫 |
Re:平沙雁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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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9.17 20: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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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类文章你可以发到传说客栈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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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路一把刀 |
Re:平沙雁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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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9.17 22: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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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曲平沙落雁。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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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话语 |
Re:平沙雁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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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9.18 22: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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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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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在青天 |
Re:平沙雁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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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9.22 11:4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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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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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云暗 |
Re:平沙雁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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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1.03 17: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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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熟,郭敬明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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