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每每吟读苏轼这曲《永遇乐》，总会想起燕子楼的悲剧故事和传世诗篇。
　　尹始，对燕子楼来历和典故并不很明了，只依稀知道好像和唐代诗人白居易有关联。后来，读了一些闲书和历史文集，方知道这燕子楼在文学史上还写有浓浓的几笔。最早读到的是冯梦龙的《警世通言》，其第十卷《钱舍人题诗燕子楼》，写的就是燕子楼的典故和传奇。
　　燕子楼，它灵魂的主人是位才貌盖世、歌舞绝伦的奇女子——唐代名妓关盼盼。
　　据史书记载，关盼盼为徐州人，生于唐德宗贞元年间，出身书香门第，通晓诗文，又兼会歌舞技能，容貌美丽，使无数富家公子心仪不已（《香艳丛书美人谱》中列出“国色天香”者二十六人，关盼盼就位在其中，说她“美艳惊鸿，歌舞双绝”，她还工于诗文。《全唐诗》中收录了她的三首诗作，读来品位相当不俗）。但好景不长，关家家道中落，关盼盼被镇守徐州的武宁军节度使、校检工部尚书张愔以重礼纳为妾。张愔虽是一介武官，却性喜儒雅，颇通文墨，对关盼盼的诗文十分欣赏，而关盼盼的轻歌漫舞，更使这位身为封疆大臣的显官如痴如醉。关盼盼入府后，给张愔枯躁的官场生活增添了不少浪漫色彩，让他享受到人生的另外一重美妙境界。因此，虽然张家妻妾成群，张独却对关盼盼情有独钟。一对年龄相距甚远的老夫少妻，竟也情投意合，十分恩爱，使关盼盼得到了莫大的爱抚和欣慰。
　　张愔为徐州一地之长，平日里歌舞宴会不绝，关盼盼又为一代名妓，能歌善舞，在酒酣兴尽之时，必定要笙歌曼舞。“盈盈冉冉，秋水回波，淡然远岫”，这便是白居易眼中的关盼盼。白居易当时官居校书郎，一次远游来到徐州，素来敬慕白居易诗才的张愔邀他到府中，设盛宴殷勤款待。关盼盼对这位大诗人也心仪已久，对白居易的到来十分欢喜，宴席上频频执壶为他敬酒。酒酣时，张愔让盼盼为客人表演歌舞，想借机展露一番自己爱妾的才艺。关盼盼欣然领命，十分卖力地表演了自己拿手的“长恨歌”和“霓裳羽衣舞”。借着几分酒力，盼盼的表演十分成功，歌喉和舞技都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白居易见了大为赞叹，仿佛当年能歌善舞的倾国美人杨玉环又展现在眼前，因而当即写下一首赞美关盼盼的诗，诗中有这样的句子：“醉娇胜不得，风嫋牡丹花”，意思是说关盼盼的娇艳情态无与伦比，只有花中之王的牡丹才堪与她媲美。这样的盛赞，又是出自白居易这样一位颇具影响的大诗人之口，使关盼盼的艳名更加香溢四方了。
　　然好景不长，公元806年，张愔因病去世，葬于洛阳北邙山。树倒猢狲散，张愔死后，张府中的姬妾很快风流云散，各奔前程而去。只有年轻貌美的关盼盼无法忘记夫妻的情谊，矢志为张愔守节。张府易主后，她只身移居到徐州城郊云龙山麓的燕子楼，为了避嫌，关雇了一个老妇人做饭，连十岁的孩童也不准上楼，隔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燕子楼地处徐州西郊，依山面水，风景绝佳，是张愔生前特地为关盼盼兴建的一处别墅，楼前有一湾清流，沿溪植满如烟的垂柳，雅致宜人。春夏季节，常有双双对对的燕子穿柳而过，翩然飞至楼头，给这里幽静的环境增添几分生机，因此称之为燕子楼。这是关盼盼和张愔一同议定的楼名。昔日关盼盼与张愔常常双双在燕子楼上看夕阳暮色，在溪畔柳堤上缓缓漫步，多少个月明之夜喁喁低语，数不清的晓雾朦胧中相偎相依；如今却是风光依旧，物事人非，独对长夜寒灯，形单影只，夜夜刻骨的思念，日日无望的期盼，冬去春来，去年的燕子今年又飞回，却不见去年伉俩。住在记满旧情的楼中，关盼盼心中只剩下悲思和无奈，日复一日，全靠着沉醉在回忆中打发时光，不再歌舞，也懒于梳洗理妆。昏昏暗暗中，不知不觉竟也度过了十一个春秋。我不能想象这到底需要多大的相思来支持这份精神。但我想，这十一年中，关盼盼应该有一种寄托吧!赋词作诗来寄托感情成了她生活的惟一，在燕子楼独居的日子，她一共写了三百多首诗，辑为《燕子楼集》，可惜大多失传，我们如今能够读到的，只是《全唐诗》中的三首，录下：
　　其一：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其二：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理剑履歌尘绝，红袖香消一十年。
　　其三：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琴玉箫无愁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诗中展示了关盼盼在燕子楼中凄清孤苦、相思无望、万念俱灰的心境，真切感人。
　　元和十四年，曾在张愔手下任职多年的司勋员外郎张仲素前往拜访白居易，他对关盼盼的生活十分了解，并且深为盼盼的重情而感动，因关盼盼曾与白居易有一宴之交，又倾慕白居易的诗才，所以张仲素这次带了关盼盼近来所写的“燕子楼新咏”诗三首（即以上所录三首），让白居易观阅。白居易读后，有感于当年在徐州张愔的宴请，关盼盼的轻歌曼舞，那时夫妻恩爱，如今却留下一位美丽的少妇独守空楼，当即依其题和诗三首
　　其一
　　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残灯拂卧床。
　　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其二
　　钿带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起即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一十年。
　　其三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白居易设想徐州西郊的燕子楼上，秋来西风送寒，月明如水，更显得凄冷与孤寂。独居楼上的关盼盼想必受尽了相思的煎熬。张愔离去后，她脂粉不施，琴瑟不调，往日的舞衣也叠放箱中，根本再也没有机会穿戴上身了。忽然笔锋一转，说到张愔（尚书）墓上白杨已可作柱，而生前宠爱的红粉佳人还孤孤单单地独守空帏，倘若真的情真义挚，为何不甘愿化作灰尘，追随夫君到九泉之下呢？
　　白居易对关盼盼原本是一片同情之心，这时为何又要劝她以死殉情呢？这并不是他有心要伤害关盼盼，只因为按当时人们的道德标准来看，能以死殉夫，实是女人的一种崇高无上的美德。白居易认为，既然关盼盼能为张愔独守空房，为什么不再往前一步，从而留下贞节烈妇的好名声，成为千古美谈？在诗人的心目中，坚信节操和美名比生命更重要，他以为劝关盼盼殉情，并不是逼她走上绝路，而是为她指明一条阳光大道。为了更明朗地表达他的意念，他又十分露骨地补上一首七言绝句：
　　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枚；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或许他认为，这只是一种文字的游戏。但是，他就忘了，人言可畏、文可杀人。这四首诗，分明就是含霜的利剑，刺向了关盼盼的心房，一步步将关逼上绝路。
　　张仲素回到徐州，把白居易为关盼盼所写的四首诗带给了她。关盼盼接到诗笺，先是有一丝欣慰，认为能得到大诗人的关注及柔笔题诗，是一种难得的殊荣。待她展开细细品读，领会出诗人的心意所在，不禁感到强烈的震撼，心想诗中寓意也太过于逼人，用语尖刻，实欠公平。我为张愔守节十一年，他不对我施以关怀和同情，反而以诗劝我去死，为何这般残酷？因而泪流满面地对张仲素道：“自从张公离世，妾并非没想到一死随之，又恐若干年之后，人们议论我夫重色，竟让爱妾殉身，岂不玷污了我夫的清名，因而为妾含恨偷生至今！”
　　说罢，强忍着悲痛，在泪眼模糊中，依白居易诗韵奉和七言绝句一首：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相随。
　　张仲素离开燕子楼以后，关盼盼就开始绝食，随身的老仆含泪苦苦相劝，终不能挽回关盼盼已定的决心。十天之后，这位如花似玉、能歌善舞的一代丽人，终于香消玉殒于燕子楼上。弥留之际，她勉强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提笔写下：
　　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
　　这句话是针对白居易而言的。凄苦独居了十一年的关盼盼，对于生死其实已经看得很淡，以死全节对她来说，其实并不是一件伤心之事；但她恨只恨自己的一片痴心，却不被白居易理解，以为自己不愿为张愔付出生命，反而拿一个局外人的身份逼自己走向绝路。在关盼盼眼中，顶顶大名的白居易这时已成了一个幼稚的儿童，那里能识得她冰清玉洁的贞情呢！
　　“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三四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这是一首让世人议论纷纷的诗。据说，矛头直指关盼盼，是在嘲讽她不随张而去，却苟活人间的态度，我不敢给这个还没有答案的历史疑案下结论，我更不能给白居易定下一个杀人的罪名，但关盼盼偏偏在这首诗传出没多久，选择了绝食而亡。一代佳人，选择孤独已是一种自虐，最终却又选择这么极端的方式离开，实在令人动容。其实关本身是个超脱的女子，但对于张愔心中始终有种报恩的情节，当爱人已然离去，当精神和生活都陷入困境中时，经历了一场剧痛而麻木、重挫而坍塌的内心衰竭后，无论有没有这首所谓的讽刺诗，死亡是她必然的结局。
　　关盼盼的死讯传到白居易耳中，他先是震惊，明白了关盼盼确实是一位痴情重义的贞烈女子；继而，他想到了关盼盼的死与自己写的诗有着直接的关系，心情由敬佩转成了深深的内疚。于是，他托多方相助，使关盼盼的遗体安葬到张愔的墓侧，算是他对关盼盼的一点补偿，也借以解脱一些自己的愧疚之情。但这一点关照，对于含悲而死的关盼盼来说，又有何意义呢？仍是徒增虚名罢了！
　　二百五十年后，另一位大诗人苏东坡出任徐州知州，同白居易的刻板、卫道不同，狂荡不羁的苏轼则更多地融入民间，融入人之常情。他曾夜宿燕子楼，并写下了《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如今，昔日燕子楼已易址重建（徐州云龙公园知春岛）。垂柳如烟，微波荡漾，那挑檐如燕尾般的小楼古色古香，精巧别致。那方明朝所立“燕子楼”的巨大碑刻，已然被岁月风霜侵蚀得班驳陆离，难以辨认。一把锈锁，牢牢地锁着临水的楼门，仿佛从唐朝的时候就没有开启过。
　　空空的燕子楼已在那里寂寞了将近三百年。
　　往来的游人是三三两两，轻轻而来，再轻轻离去，惟恐惊扰了主人的千年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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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称职的农民的儿子，
做一个对得起广大农民的农民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