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舞剑
　　
　　秋天来了，大雁开始向南飞。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____儿歌
　　
　　秋笔借风，在季节的画板上，肆意地涂抹着十分另类的抽象符号。朦胧，若薄雾蒙瞥着忪眼，它密致而细腻。一个浅浅的梦，伸一伸慵懒的腰，打了一个哈欠，就抖落了一个闷热的夏天。
　　
　　窗外，有童声："秋天来了，大雁开始向南飞。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静听，之后方醒。暑气绕过身后，转眼就走得越来越远。凉风迎着人脸儿，亦步亦趋，却越来越近。娘说：天秋了，那些雁又要来到落雁坡。我想，那些大雁们能听得见这些孩子的儿歌吗？它们从遥远的西伯里亚起程，开始一年一次的生命旅行。即然是一次生命的远足，必定要经风遇雨，一路兼程。从北方到南方，大雁飞在风之上，朝着太阳，去追逐自己生存的憩地。
　　
　　如果没有儿歌的唤醒，这个早晨，可能与习以为常的早晨没有什么两样，我会急急忙忙地去赶路。不会再记起生命中的过往，曾经生活过的那个落雁坡。落雁坡，是诗的浅海，是生命根须深藏的土地。如果那片梦幻般的苇塘还在的话，它应该是一个年年过雁的驿站。有时我把它忘记了，偶尔还会将它忆起。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坐上北去的列车，孤独地守着夜行列车的窗口凝望。大地，十万条道路闪过，十万个村庄浮起，瞑瞑中的思绪渐渐地隐入了夜色的深处。皓月和星光，淡然地映照着一片苍茫的湿地，一片竖起的苇子。月色掺着星光与一片纯白色的芦花，融成一个依稀的梦。从梦中，我仿佛能触摸得到，那一片苇子脉博的跳动，看到苇子的欲望从根部顽强地向上。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位置大概是童年生活过的地方。一种莫名的喜悦从心田暗暗地滋长，湿渌渌的泪水不争气地沿着经风霜撕咬过的男人的一张脸悄悄流淌，黯然心伤。对面一位俏丽的姑娘好奇地望着，我竟然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望乡，能把一个人的思想望得凝固，从泪水里析出莹莹亮亮的结晶。情感象一挂老座钟的秒针，指向了一个特定的时刻，沉郁而停摆，唏嘘而忘我。
　　
　　这是一趟穿透深秋夜幕的列车，我敢肯定，那片苇丛中藏着向南迁徙的大雁，它们相拥相护，身体贴着身体，敝挡着冷硬的秋寒。今天怎么又会想起，那些雁来雁往的日子呢？大雁，并非天天从我们的头上飞过，在雁飞过的季节里，为自己留下了一些无比洁白和美丽精致的回忆。
　　
　　小的时候，眼里最风光的景致，就是在深秋，抬头仰望南飞的雁，望白云嬉戏蓝天。一个孩子眼里发现的小秘密，大雁阵的"人"字顶尖，那只领头的大雁，要不停地轮换，更替担纲。飞在前面的，总是由一些身强力壮的头雁。现在细细地琢磨，领头雁承担的任务最为艰巨，它要承受着巨大的气流阻力，这个阻力要比单飞大得多。当领头雁竭尽所能后，其它强壮的大雁就会义无反顾地顶上去，继续飞翔，看雁阵，总是那么和谐而美丽的一幅图画，是上苍画在天空的一群精灵。落雁坡的秋天，教会我的第一个汉字是"人"。大雁为什么总要排成一个"人"字形的雁阵，那时我不懂"人"字的内涵。多少年以后，在课堂听空气动力学原理，才知道了，这样的飞行组合，只要抱成团，就能使雁群共同削减气流的阻力。听罢，心生感动。是造物主生就了大雁群体生存的意念与本领，还是一辈一辈子的大雁为了生存，从风雨中学会了相互的支撑。
　　
　　落雁坡斜插两山之间，一泓溪水涌出，铺展开一片细软的沙滩。苇丛，芦花如雪，大雁落在丛中，或到浅滩觅食。孩子们立在风景的远端瞭望，这些神密的天使般的精灵，在天地间尽情嬉戏。经常会响起几声狩猎者的枪鸣，撕裂静美的画面。我家曾饲养过一只受伤的雁，腿的筋肉间灌满了铅砂。爸爸发现它的时候，它躲藏在浅滩的苇丛中，伤口仍然滴着血，伸长着曲颈，仰天哀鸣。回家时，爸爸洗净了它的腿，一粒粒地挖出了铅砂，再用两根细细的树枝，一前一后捆绑夹固。雁在我家的日子里，跟一群大白鹅成了好朋友。两个星期后，娘把它抱到落雁坡，放到了苇丛里，然后远远地观望。事过三十年了，前些日子，娘还说过：那只懂事的雁，总在她的头顶盘旋，盘旋了好长的时间。娘说这些话的时候，十分地安祥。我仿佛看到了落日下的黄昏，生命的一粒种子揉进娘慈祥的心田，之后缓缓地绽开。
　　
　　这些年，自己象一只落飞的孤雁，再也没有回到那个地方。城里的灯火阑珊处，时常感觉自己更象是一个悄然孤独的过客，很象一只在落雁坡过往的伤雁。那片湿地只是一个落落脚的地方，飞翔的大雁会追逐夕阳而去，而我会飞到哪里去呢？不知道为什么，在重重叠叠的日子里，深深地感觉到某种潜在的，宿命般的孤独疲惫，却不敢轻言放弃，不敢失去一颗极想飞翔的心，始终保持着两翼扇动的姿态。既想得到天空，又不想失去了大地，到头来，翅膀不硬，脚底无根。
　　
　　多么想从这座城市的空中，去搜寻是否有雁飞过的痕迹，还有那柔曼如歌的雁鸣。没有，什么都没有。这个早晨，空留下耳边温暖的童声：秋天来了，大雁开始向南飞。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