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念我的母亲，也许是因为年龄大了也做了母亲的缘故吧。此时的母亲也一定想念着她的儿女们,闲暇时,我那白发苍苍的母亲会守候在电话前，微笑地想象着我们的小时候的音容笑貌，等待着铃声响起；母亲也会蹒跚着一遍遍走到村口不停地张望……从离开故乡那一刻起，其实我的母亲最最熟谙这“牵挂”二字，就算是我用尽一生的时间也永远无法解读和体会凝结在母亲心头浓浓的乡愁和思念。
　　小时候，我经常听见母亲说她失眠头痛，严重的时候，眼皮肿得老高。母亲同样想念她的父母，想念她远在江苏的女儿，年幼的我又怎么能体会到母亲的心情，而坚强的母亲从来没有说过“思念”二字。我有时怀疑母亲为什么这么坚定地跟随父亲远走他乡并且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母亲没有说过，也许母亲本信凭借她勤劳的双手一定能够改变贫瘠的生活吧！
　　记忆里呈现最多的情景就是母亲坐在昏黄的油灯下做针线，我坐在旁边看书、写作业、在纸上胡乱涂鸦，母亲每晚都陪着我，我和母亲都不爱说话。那些年，母亲做的千层底布鞋和棉衣在村子里很出名。我们穿的衣服从来都很应节气，即使补了又补，缝了又缝，也是既干净又整洁，穿在身上舒舒服服的。
　　北方的冬天习惯用红色或黄色的泥巴烧制成一个个小小的火盆来取暖，我们家的小火盆很精致，一个小火盆能连着使用好几年，我们兄弟姐妹坐在火盆边烤火，烤东西吃。坐在暖烘烘的火炕上看母亲做针线活，说说话或者一声不响地看书。如果父亲不吵不闹，这个家还是温馨幸福的。那时候，因为子女多，好象有做不完的针线活，可母亲从来不喊累也从不抱怨什么。
　　母亲又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好脾气。父亲脾气暴躁，母亲总是忍让着他。小时候我有个习惯就是每次放学回家都要先喊一声“妈”，现在这个习惯也一直保留着。听见母亲的应声心里就踏实了，书包一扔，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只有一次，我放学回家找不到母亲，一进门槛，看见屋子里的东西零乱地堆在地上，父亲气汹汹的说：“你妈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我一听就急了，肯定是爸把妈气走的，边跑边哭着喊：“我妈要是不回来我也不回来了。剩下你一个人过就开心了吧！”说实话，我真的害怕失去母亲，我们是外乡人，没有一门亲戚，父母和这个并不富裕的家就是我们唯一的温暖和依靠。走出村子，周围的农田里到处忙碌的人群，家家都在收割庄稼。觅不见母亲的身影，令我惶恐不安，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路上，大脑一片空白。到了晚上了，母亲一声不响地回来了，还捡来半袋玉米和野菜。母亲看了看我们四个孩子都回来了，一个也不少，一边做饭一边说：“若不是惦记你们这几个孩子没人管，我真想狠心走了再也不回来。”话音刚落，我们四兄弟姐妹都拽着母亲的衣襟哭了，母亲也哭了。
　　上学的时候，我从来不敢跟父亲说交学费的事。可每次都得要跟父亲说。每次又都得挨顿骂，要听完父亲的唠叨抱怨才算了事。我曾暗暗地责怪母亲当不起家做不了主，害得我经常挨骂。初三那年刚开学，母亲偷偷地塞给我厚厚的一百元钱，我惊讶地望着母亲，怎么给我这么多钱，母亲说：“你爸爸不知道，这些钱是我偷着攒起来的，留着你交学费吧，省得他瞎叨咕。”心一下子就暖了，总以为母亲忽略了我,原来细心的母亲一直关心着我,在意着我的一切。
　　母亲勤俭持家，从不乱花钱，也很少把钱花在自己身上。我长大后，几乎没看见母亲买过新衣服，她的衣服都是早年从江苏老家带过来的。就那么几件，已经洗得发白了，总是干干净净的，母亲在我记忆里是朴素美丽的。每到年节，父亲和大伯父坐在火炕上把家里的钱分成几份，爷爷奶奶寄多少，姥姥姥爷寄多少，正在外地念中专的叔叔和姑姑寄多少……母亲从没有过不满，也从不阻拦。而后母亲把剩余的仅有的一点钱精打细算做为下一年的支出。
　　七年前，母亲从江苏老家回来的路上，在火车上晕了过去，我赶去车站接她时，看见母亲的脸色腊黄，十分不好，母亲轻声说她是晕车，父亲说，母亲是因为思虑过度造成的。直到现在，母亲还不止一次对我说：我走的时候，没敢让你姐姐知道，怕她伤心，我就撒谎说不走了，来年在这里租地租房子。你姐姐真信了，趁她去集上买东西时，我就走了。我那年离开江苏的时候，她才只有十岁啊……每次说到这些，母亲没有落泪，但我能感觉到她很伤心，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与姐姐相比，我是个幸福的孩子，我在母亲膝下享尽温暖和关爱，我所得到的恰恰是我那可怜的姐姐所失去的。
　　今年入春以来，母亲的腰腿疼病犯了，吃药也不管用。六月份我回家去看她，疼痛的折磨让母亲明显地消瘦了很多，原来红润的脸变得干枯发黄，饭量也大不如从前，母亲这种状况让我担忧起来，我提出要带母亲去省城的大医院检查一下，可母亲说什么也不肯。
　　中秋节前夕，借休班的机会我又回了一次家，这次看起来母亲气色好多了，饭量也增上来，母亲见了我很高兴，她说她信了教，疼得没办法，心也堵得慌，她说她现在感觉好多了。可是吃晚饭的时候，我那嗜酒如命的父亲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火，起先是疯狂地咒骂，后来觉得骂人还不够解气，索性把手中的饭碗也摔碎了。一顿晚餐就这样不欢而散。
　　夜的帷幕渐渐拉开，乡村的夜晚格外静谧、幽暗。我那醉酒的父亲也已鼾然入睡，月亮一点点地升起来，用它安静清柔的目光注视这一切。我看见母亲身披月光，面北而跪，细碎的祷告声在黑暗中响起：“万能的神啊，我是你的孩子，我虔诚地恳求你赐给我力量赐给我幸福赐给我健康，保佑我们全家平平安安。我的小儿子建光骑摩托把胳膊摔坏了，都一个多月了还没好，神啊，保佑他快点好起来吧。我的小孙子白天玩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树上，额头起了一个包，他妈妈没在家，可千万别让他有什么事情……还有我那喝醉酒的老头子，一喝酒就骂人发脾气，能不能想点办法不让他骂人，让他少说话呢？我的腰腿疼一直都不好，打针吃药都不管用，请您想个办法让你的孩子少受点罪吧……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过，看在我是您孩子的份上，饶恕我吧！宽容我吧！……”
　　母亲没有读过书，絮絮叨叨地重复着这些话，我那年迈的母亲如何承受得了这么多这么重的牵挂？母亲一生勤劳、朴实、善良、宽容，所有女人具备的优点她全都俱备了，又何罪之有呢？眼泪从我的眼角无声无息的落下来。足足有半个小时，我不知道行走艰难的母亲凭借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保持着自己的身姿，一动不动地坚持下来这长长的半个小时？
　　祷告完毕，母亲长长出了一口气，我闭着眼睛没有出声，她以为我睡着了。俯下身帮我揶好被角，安静地躺在我身边，母亲把满怀牵挂和祝福都倾吐出来，忘记了身体的疼痛，踏踏实实地睡着了。借着月光，我看到睡梦中的母亲脸上平静安详，笑容微露,她相信用她虔诚的祈祷一定能感动万能的神,保佑我们全家健康平安。而我却辗转无眠，我不敢去想象：若干年后，如果没有了母亲，我将是一棵无根的漂泊的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