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写于2002年12月,为了纪念一个逝去的人。今天翻看,我再次流泪。
(1)
半个多月前,一个同学来看望我出院不久的女儿。我们回忆着逝去的青春岁月,议论着相识之人的升迁沉浮,感叹着人间的旦夕祸福。忽然,她说:“你知道吗?景伟死了,在那次重大交通事故中死的。”“景伟?谁呀?”我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可我就是想不起是哪个人。她奇怪地盯着我说:“景伟不是曾追过你吗?银行里的。”我眼前依稀出现了一个瘦弱的身影。他在我印象中实在是太模糊了,甚至可以说我已经完全淡忘了他。
那时我好象21岁。我的小学老师给我介绍了一个小伙子,长得白白净净的,在镇里的农业银行工作。我们见了三四次面,我对他没什么感觉。可因为那老师是我很尊敬和信任的人,她一再说那人很不错,很适合我的,劝我多给他机会。于是我跟他就不咸不淡地来往着。
我是个矛盾的结合体。表面上我崇尚简单朴实的生活,可实际上内心里渴望着浪漫。如果当时有小伙子能别出心裁地表达爱意,会让我增添许多的好感。他看来是个很实在的人,来见我时总是局促不安,不敢拿正眼看我。这更加让我来不了“电”。我感觉跟他一起很累,可是我老师一次又一次地代他表白他有多喜欢我。
一个半月后,总算让我有了个解脱的理由。一个俏丽的趾高气扬的姑娘找到了我,说他们已经恋爱了半年。我当时有点气愤,更多的却是庆幸。我把这事告诉了老师,老师却似乎早已知道。老师告诉我,那姑娘是他上司的女儿,追他很紧。他不喜欢他的上司,也看不惯她的任性骄横。他要找一个善良聪慧的姑娘。末了老师说“他对你已动了真情了。”可我当时最见不得脚踩两只船的男人,我认为他就是,我就有种被愚弄的感觉。我毅然断绝了跟他的来往。
之后收到过他的五六封信。他在信中做了解释,跟老师说的一样。信写得很感人,文笔也不错。可是那字迹实在不敢恭维。(我因为自己写的字跟鸡爪子般地难看,择偶条件中就多了一条:字必须漂亮,这样日后我写成绩单时就不用犯愁了。)于是我没给他回过只言片语。他来找我很多次,我都避而不见。
几个月后,我跟别人谈起了恋爱,结了婚。我很快就忘了他——景伟。一直认为,他,跟很多人一样,只是我生活中的一个匆匆过客,没有带走一丝云彩,也没留下半点霞光。
“他年轻着那,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唉,这人生那……”我惋惜着。“是啊,他已提升为银行的主任了,前途无量呢。”朋友说。“他还在原先的农业银行吗?”“不,早调到城里来了呀,你不知道?”朋友惊奇地说。“我当然不知道,我跟他又没任何联系。”“哦,他在人民路的**银行……”听到这里,我脑袋“轰”地一下,难道真是他?浪子?
(2)
婚后的日子很平淡。我从乡镇调到了城里。业余时间,我喜好爬爬格子,偶尔会有“豆腐干”见于地方日报。
去年,我买了电脑,于是拥有了电子邮箱。有段时间,我迷上聊天,在地区日报“网络情缘”版发表了几篇关于聊天故事的稿子,收到了好几个读者的电子邮件。其中有个读者说:“从你邮箱地址看,你跟我应该是同乡。我能认识你吗?”署名“浪子”。(我的邮箱是地名跟人名的缩写)我给他回了很简单的四个字“当然可以。”
于是有了邮件往来,渐渐地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在我所在城市的人民路上班,比我大一岁,有个七岁的将要读小学的儿子。我却一直不知道他的单位,因为我把他定位于“网友”,而我是从不刻意去了解网友的情况。他的那些情况都是他主动告诉我的。可他却似乎很了解我,知道我是城区二小的教师,有好丈夫、好公婆,还有个女儿。我当时曾怀疑他是我原本认识的人,可他解释说:因为曾在日报上看到我写的关于学校的报道,和关于家庭的文章。我也就释然了。
我懒于开邮箱,懒于写邮件。而他三天两头地发邮件给我。开始是问候,接着向我请教孩子的教育问题,后来开始诉说他的烦恼。他一厢情愿地,并不在乎我把三四封邮件合成一封回复。最后,我有点腻烦他邮件的频繁了,我告诉他:我很忙,我懒于写邮件。他的邮件开始减少。
那时地方论坛一个朋友邀请我去负责一个版面。我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在里面。后来因为我的一个回复不当,惹起了作者的不满,对我进行了人身攻击。可我自觉那回复没错,我认为劝戒作者从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中解脱出来是我应尽的义务。可作者认为那是真正的爱情,是脱俗的情感。这论调居然得到了一部分新潮的人的喝彩。看着那些言辞激烈的帖子,我心情沮丧,却又没处诉说我的委屈。(我先生一直反对我出任斑竹的,认为那很无聊)正好看到浪子问候我的邮件,冲动之下我约了他去聊天室,第一次向他袒露了心事。记得那天好象一直都是我在说他在听,他没怎么劝慰我,可是等我下线时感觉平静多了。
当晚他就去了那论坛,注册了“浪子11”的名字,发了个帖子支持我的观点。他的帖子讲理生动,刚柔相济,真是大快我心。我明白自己原来小看了他。
那场风波总算结束了,而我开始在心底里把他当成了我的朋友。我偶尔要跟他聊聊天。
他的帖子越来越多地见于论坛。他好象深深怀念着一个女人。我想不到一个男人居然能把这种爱恋演绎地这般缠绵哀惋。作为朋友,我为他祝福,但我不想去触痛他的伤处,所以我不去探听他的故事,而他也从来不跟我谈这个女人。
暑假时,我跟先生闹别扭,发了一些心情文字在论坛。他打电话来问我怎么回事。我抑制不住哭声,他就约我去茶室坐坐。我去了,他却失约了。他打电话来说领导突然找他有急事走不开。而我那时正后悔答应见他,这样正好免除了我的尴尬。
后来他的文字让我疑惑。他写了篇小说,说想跟一个网友见面,却临时怯场而编造了个理由不赴约。并说那网友其实是他年轻时追求过但没成功的人。我追问过他怎么回事,他笑着强调说是“小说”,我也便一笑了之。
(3)
有个朋友跟我聊天时问我是否在网恋,我断然否认。他认为我在撒谎,并说论坛的朋友基本上都知道我在网恋。我很震惊:“我是发了一些心情文字,可不代表我在网恋呀。”可那位朋友说:“单纯看你的文字看不出你在网恋,可是结合浪子的帖子就一清二楚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么说,那朋友诡秘地说是浪子在跟他们聊天时不小心说漏的。我很气恼,那朋友又解释说浪子并没明确说他在网恋,只是说他写的帖子都是为我写的。
我当时可谓恼羞成怒,给浪子留了言,指责他不该这样开玩笑。他回复说这玩笑的确开得太过了,向我道歉。我从此对他有了芥蒂。
他还是常来发帖,却少了情感类的絮语。而我还是淡淡地做着回复,却不再有跟他聊天的兴致。
教师节时,我收到一张贺卡,很漂亮的字迹,署名浪子,地址是人民路**银行。我礼貌性地发了邮件感谢他。
他提出见见面,他说见面后一切都会明白。我拒绝了。说实话,我已经对他人品产生了怀疑。
他又写了篇小说,写一个22岁的男青年爱上一个姑娘,可是因为姑娘误会他脚踏两只船而离开了他。姑娘结婚了他也就结婚了。婚后日子并不幸福。因为不同的生活环境造成的性格习惯的截然不同,加上婆媳关系异常紧张,所以他跟妻子经常有激烈的冲突,这让他更怀念那个跟他小时经历差不多的姑娘。这文章写得很感人,我给加了精华并作了推荐。我隐隐约约想起了一些往事。
这是“浪子11”发的最后一个帖子。他突然消失了。我在整理帖子时偶尔要想起他。可我相信他并没有离去,或许他换了ID,这是论坛常有的现象。
(4)
我思维混沌,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叙述我的这个故事了。故事?但愿这真的仅仅是个故事,但愿此浪子非彼景伟。可是……
心再次揪痛。泪再次流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坚持着把这故事写完。
其实故事已经基本结束了。只是我心情愈加沉重起来。
不安、内疚、孤独、无聊等等心绪又一次涌上来。很多天了,自从知道景伟死了,我就开始了发呆。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景伟,他只是曾经认识我的人,他跟我生活中毫无关系,他的一切,包括生死跟我何干?最多只能表示一下惋惜,发几声感叹罢了。但……
我后悔没有记下浪子的电话号码。我只有给浪子发EMAIL。第一封:“浪子好!好久没在心情茶吧看见你的帖子了。你近来很忙吗?”第二封:“浪子你好!不知道你近来好吗?工作忙吗?希望得到你的回音。”第三封:“浪子,我再次细细看了你的全部帖子,想起了遥远的往事。我想见见你,你一定要给我回信。”第四封:“浪子,你是不是出差了?我有急事找你帮忙,请一定给我答复。”第五封:“浪子,如果你再不给我回复,我就要找到你单位去了!!!”第六封:“浪子,近来我心情很不好,我感觉很孤独,我希望你能陪我聊聊天。我在心情茶吧等你,请你一定来。我将每晚等你到零点,直至你出现为止。”第七封,我只是连打了九个问号。可是他一直没给我半点回音。我也就对着屏幕发呆了十几个夜晚。
我后悔没有问过他的真实姓名,后悔没有见见他,后悔没有给他照片。记得他曾经在跟我聊天时猜过我的相貌:长长的头发,小巧的身材,两个酒窝,一年四季都穿裙子。我当时惊呆了:他描述的跟现实中的我完全一样。我甚至怀疑他是我朋友的先生来跟我开玩笑的。可他的解释又不由得我不信:他曾在一个朋友家里遇到过我的一个同事,向她打听过我。
其实细细回忆起来,如果我不懵懵懂懂,如果我有深入了解别人的欲望,如果我不是淡然地跟人交往,如果……我早就应该能揭穿他的真面目的,那样这些天我也就不会这样的患得患失了。
看来我已经无法得知浪子的确切下落了。我辗转着找到了我那小学老师的电话号码,打了电话给她,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了景伟的情况。结果景伟的夫妻生活情况跟浪子在小说中写得差不多。老师还告诉我:这几年景伟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末了,老师说:“多好的一个孩子,可惜你俩没缘……还好,你没嫁给他……唉,瞧我怎么说的话……”老师唏嘘不已。
我异乎寻常地烦躁起来。我一变淡然的面孔感叹起人生的无谓来。办公室的同事纷纷探问我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朋友们也惊奇于我的悲观。可我能对他们说我这故事吗?这故事太不真实,这故事说起来太矫情,这故事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我只能封闭它,即使对我先生,对我闺中知己。
我开始失眠。于是每天晚上泡网过零点。
在熙熙攘攘的网络世界中,我却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孤独。看着那些熟悉的ID,我竟然也只能“无言”。有谁能理解我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我怎么了?景伟,浪子,一个是在人生途中跟我擦肩而过的路人,一个是虚幻网络中的并不特别鲜活的ID,我为着并不熟悉的他们而这般地心神涣散值得吗?即使景伟真是浪子,浪子就是景伟,又怎么样?我又一次地自问,可是心灵里马上有个声音谴责起我来:“你太自私了。你说不想给人压力,不想伤害别人,也不想别人给你压力,给你伤害,其实是在拒绝着给人关爱。你以‘淡淡’为豪,其实是你自命清高。”
想起我曾经腻烦浪子的诉说,我就懊悔不迭。或许那时他实在是无法抑制生活中的失落,或许他以为我能给他慰藉,或许……面对他信任的倾诉,我竟然因此有了压力,竟然因此无情地以我忙为理由回避了他。
这样想着想着,总会泪流满面。可是没人知道,因而没人来劝慰我,我只能再次品尝自己的孤独。再次思考:在网络上游荡了一年多,我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多少?是的,我收获了很多真诚的友情,可我给予了他们多少呢?好象一直来都是别人给予我的多,而我总是泰然受之,淡然付出,比如浪子。
我愧疚着累了。我想我该退出网络了。
我悄悄地为着我的退隐做准备。
我首先给“浪子11”做了个文集。接着向地方论坛的站长朋友递交了辞职信。离开时,我如释重负却又怅然若失。这是我涉足的第一个论坛,这里记载着我最初的网络生活中的酸甜苦辣。这里人三教九流,良莠不齐,让我得到了真诚的友谊,也体验了人性的险恶和丑陋。我给所有给过我关爱的朋友发了祝福。
心怡亭,是我十一月才接管的坛子,跟“心情茶吧”比,清冷了很多,但来这里的人大多素质较高,不会出现漫骂攻击的事件。我对它有份特殊的感情,自觉无颜轻易离去——因为对玉立姐姐的承诺和对妹妹的情谊。我想到了请一位姐姐来代替我,可是这位姐姐坚持只做我副手来协助我。
我进了邮箱,点击着删除键。我频繁地给朋友发留言,向曾经有过误会的朋友致以真心的歉意,向给过我帮助的GGJJDDMM表示诚挚的谢意。自以为做得不露痕迹,没人知道我将离开。
但是,我错了。有朋友意识到了我情绪的低落,在论坛发起了一个“慰藉”活动。一篇篇感人肺腑的文章使我一次次地落泪。
我留下了。但常常沉默,直至今天。
记录下这个故事,为了告诫自己,同时,为了封存这份赧颜的情意。
------------------------ 只要心存希望,生命就不会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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