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月 |
一
黄昏时分,孔文低着头走进崇华路的地下通道,心里充满甜蜜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的心里已经荡漾了整整十年,在寒冷的冬天也不例外,因为算这次,他是第7300次遇见了那个绝世美人,准确说是见到了那个微笑的广告美人,跟往常一样,他的手蜷在一起,手心开始发汗,他的脸羞得红彤彤的,步伐也有些慌乱,他冲她微笑,眼里闪动着中年男子少有的光辉,他的双脚立在雪里,像两只钢叉纹丝不动,幸福的神态像石膏一样凝固。
美人叫蓝月,这是孔文在梦里想到的名字。蓝月一头长发,半转身子,光着白皙的后背,嘴翘成小鸟,用妩媚轻盈的眼神望着他。孔文在心里说,蓝月,冷吧?蓝月狡邪地眨眨眼。孔文在心里又说,蓝月,你爱我吗?蓝月的脸深沉了,眼睑红红的,低下头,瞧,孔文,我的裙子脏了,你也不管。孔文忙上前一步,用袖子把粘在广告牌上的泥水一点点擦掉。
身边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私语和吃吃的笑,孔文转过身看,两个小乞丐扑扑地跑掉了。
黑夜像高山一样耸起,紫红的夕阳渐渐沉落。孔文从凝望里回过神,显得郁郁寡欢,他对蓝月说,蓝月,我该回家了,明天再来看你。说这话时华灯齐绽,蓝月的皮肤一下子金光灿灿,她笑了,露出瓷一样光洁的牙齿,孔文,走吧,我等你再来。
孔文拔出雪里的脚,一步一回头离去,冰冷的感觉袭卷全身,脚趾像僵硬的冰椎无法用力,用手抹了抹脸颊,手上出现了湿漉漉的冰水,我流泪了吗?我怎么没感觉到呢。他这样想着,内心又泛起温柔酸楚的小溪,蓝月,你在哪儿啊,你生活在月里吗,你怎么不来见我呢!
多少个夜晚,孔文见到蓝月从广告牌上翩然而下,轻盈落在他的怀里,身子散发着淡淡的兰草和麝香味儿,他们忘情地接吻,尽情流泪,然后他看见满世界的冰化成了泉水,青色的大楼长成了森林,身子忽然轻得像一片洁白的云彩,在薄如蝉翼的阳光中,孔文感觉蓝月就是光里的七色环,迷蒙又绚丽。
然而天还是这样寒冷,开裂的枯树像两排化石把道路隔成几段,车流在闪烁的信号灯间喧嚣着,人像画里的人,表情呆板又冷漠。蓝月就是他的夜明灯,离开了蓝月,孔文的房子就熄了灯,成了一片灰暗萧瑟的废墟。
他在废墟一样的城市里偊偊独行,沉浸在愈来愈明亮的回忆里……
二
十年前,26岁的孔文在城西的假肢设计所当技术员,面目细嫩得像16岁的女孩儿,见了人也不说话,只点点头,羞涩地笑。孔文从小练过芭蕾,有柔韧如藤条似的腰身,如果不是母亲过早患了乳癌去逝,他或许已经是舞台上的名人了。中断了芭蕾,开始在父亲的吼声中自怨自艾地复习,充满忧伤地度日,那些年月,母亲留下的歌带成了他心灵世界的全部。在漆黑的夜里,他塞了耳机,打开母亲给他买的爱华随身听,一遍又一遍听那首《听潮》:
潮来了,你却要走,不再停留/我们挽着手,不知怎么了,内心那么忧愁/海上的孤舟,荡悠悠,在潮水里等候/只有,我/衣衫湿透/只有,你/泪水流啊流……
潮来了,你却要走,又要远游/我们挥着衣袖,不知怎么了,脸上冷漠如秋/海上的孤舟,慢悠悠,行到了天尽头/只有,你/默默凝眸/只有,我/泪水流啊流……
漆黑的夜里,母亲歪在床上,优雅地唱着,长长的发像黑亮的缎子,散发着幽长的兰草和麝香气味儿,圆圆鼓鼓的脸儿好像洗过的苹果,她的嘴唇微张,像含着晶莹的玛瑙,喉咙里发出亮亮的金属似的声音,让孔文的心有说不出来的熨贴。再唱一遍,好吗?16岁的孔文还像个娃娃,把整个身子蜷进妈妈柔软肥沃的怀里,那感觉深沉又惬意,比跌进蜜罐还要甜。妈妈也不嫌烦,摇着他,又开始轻轻地唱。孔文就在这歌声里飘进天堂,脸上浮现醉态,甚至流下舒服的口水。
而快乐的母亲渐渐瘦成了木乃伊,他却没有察觉,只是隐约感觉妈妈的怀不再肥美,不再温暖了,歌声也开始沙哑,笑声有气无力。有一天,妈妈说,儿子,妈抱不动你了,你要自立呀!然后孔文肩头的那只手就松松地垂下,再也没有抬起来……
那以后,孔文就再也离不开那首《听潮》了,在《听潮》里泪流满面,在《听潮》里会见妈妈,在《听潮》里沉沉睡去,直到有一天,他在道口遇见了蓝月。
孔文没有遂父亲的心愿考上大学,就自费读了技校,这期间父亲的机床厂破了产,在外面给人卖手腕子开出租车,还找了个抽烟的细腿女人,细腿女人是夜总会的坐台小姐,常来家里过夜,半夜上厕所也不穿内衣,一丝不挂跑来跑去,吓得孔文不敢出屋。后来孔文住了校,直到毕了业,在妈妈老同事的帮助下进了假肢中心当工人,才回到家里住。这时,细腿女人不见了,父亲回归了孤家寡人生涯,戒了烟酒,说都他妈白扯,要攒钱给儿子娶媳妇。
家里的媒人渐渐多起来。看得多了,孔文也分不清美和丑了,后来只管看,由父亲代理。大部分女孩是父亲枪毙的,根据是家境贫困。有几个女孩引起父亲的注意,但人家不是说孔文像木头,就说孔文是臭工人没出息。总之没一个两厢情愿的。所以这婚姻的事一直没着落。
几年后,孔文被聘了干,当了技术员,一度门庭冷落的家又热闹了一阵,女孩的才貌明显高了一个层次,家庭背景也深邃了许多。父亲的脖子硬了不少,看来你小子有出息了,我他妈享福的日子不远了,这回一定要钓个大个儿的。
三
没想到父亲说那句话后又开了十年的出租,孔文的年龄也在不知不觉中到了36岁,婚姻大事还没有结果。
实际上,早在孔文27岁那年,父亲就看出了点苗头。那年有一个千载难逢的好姻缘,足以令孔家一步登天。那是一个省级人物的千金叫罗丽塔,据说是个霹雳娇娃,会桑巴舞,只是刚结婚丈夫就遇车祸死了。家里人就委托安全厅的人搜罗未婚美男,弄了一大堆照片让她挑。罗丽塔先是心灰意冷,后是百无聊赖,最后是游戏人生,把一堆美男照贴在墙上,闭了眼投飞镖,孔文就是这样被选中的。
父亲和媒人合谋,把罗丽塔结婚的事隐瞒了。为了顾全面子,还给孔文买了套两千元的西装,借了老厂长的大房子相亲。那天孔文显得神采奕奕,但却心不在焉,罗丽塔光芒四射照进来时,整个屋子都发出赞叹的回音,这小子却跟做梦似的,只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就闷在那里想心事,把父亲和媒人差点气疯。
相亲的结果也很不正常,那就是罗丽塔当着大家的面给了媒人一个红包,然后又送给他一个大嘴巴,走出屋子时,罗丽塔又对陪同人员说,丢人,男人死绝了,傻子也上了台面。
孔文为这件非同小可的事挨了一顿拳头,流了一脸血。但他半夜回来时,跟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躺下就睡着了,还在梦里格格直乐,吓得父亲以为他精神出了问题。
谁也不知道,这以前,某一个夜晚,孔文的梦中情人已经出现了,她就是刚刚竖在道口的广告美人蓝月。
这天,孔文下班回家,照例低着头走进崇华路的地下通道,却被两个小乞丐挡住了去路,一个披着一层又一层的破布衣,袖子和膝盖蹭得油光可鉴,手里擎着丝瓜大的面包,开裂的嘴唇粘着一圈面包渣。另一个套着宽大的羊皮袄,抄着袖,他看了看,然后小声对同伴说:
“你说她像那一个?”
另一个嘴里塞着面包,唔唔了半天,吐出几个不清楚的字:“像那个巩俐……”
“嘴不像,喂,你挡住我看美女了!”小乞丐推开迎面来的孔文。
孔文顺着他俩的目光看去,一个新鲜的巨大的美女正徐徐屹立,他的嘴一下子张开了,那情景仿佛在昏暗的城市里竖起一朵夺目的白玉兰,闪烁着沁人心脾的光彩,那光洁的皮肤,裸露的背,纤细的腿骨,多么精致完美!他站立着,久久伫望着,完全忘记了时间,神经在强烈的刺激下渐渐有种沉醉的麻木感,直到天光黯淡,华灯四起,他才长吁口气,擦净眼角的泪水,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消失在攒动的人影里。
夜里,他又见到了她,还执着她的手说:
“我爱你,蓝月!”
“你再说一遍?”蓝月盈盈地说。
“蓝月,我爱你!”
从那以后,这声音就在孔文的灵魂深处久久回荡着……
四
那个心旌动摇的夜里,孔文的荒原瞬间长满了嫩绿的羊草,他的心生了羽毛,和两只蝴蝶、金色的蒲公英攀援而上,在碧蓝的天穹枕风飞翔。他的嘴嗫嚅着,咧成了月牙,蓝月,我爱你,只爱你一个!醒来时,他对着窗子,再一次重复这句话,感到内心充实又明媚。这时他忽然想起那个罗丽塔,不由低下头,嘿嘿笑出声,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媒人,哈,还有可怜的父亲!
而这时,可怜的父亲正为这个独子的婚事头疼不已。除了白天出车,晚上睡觉,父亲就只会阴沉着脸数落他,你他妈算算,你今年多大了,看看你刘姨家老三,孩子都上学了!这样的教育并没有见一点成效,反而产生了免疫。当有媒人介绍时,孔文倒是很乖,一副来者不拒的样子,通常是见了对方,或者约出一小时后,对方就说拜拜了。
这种情况连续发生了十起后,父亲开始怀疑了。
“你跟那个女孩儿说什么了?”一天晚上,父亲眼睛绷着血丝,脸色泛着青紫问。
“没说什么,”孔文回答。
“你敢骗我?”
“真的没说什么,人家不同意。”
“我他妈打死你!”
父亲的拳头抡起来,一下把孔文砸了个趔趄,孔文咚地歪在地上。
孔文从地上爬起来,与父亲对峙了一会儿,扭过头,走进自己的屋子,一边喊道:
“我的事不用你管!”嘭地关上门。
父亲开始外围调查,结果令他大吃一惊。原来孔文总是抢在前面对女孩说:
“我其实是个同性恋,家里人不知道,就说你不同意好吗?”
等两人要分手了,他又对女孩轻声说:
“帮我保守秘密好吗?”
父亲气急败坏,思考了许久,决定改变策略,他开始频繁载着孔文去野外散心,鼓励他吃海鲜、喝啤酒,给他买千元级的耐克鞋,甚至还故意把三级片的碟子扔在茶几上,有时还低声下气地给孔文搓澡擦皮鞋。
“儿子,你见了女人这儿有感觉吗?”
“儿子,咱那天去医院看看?”
这种问寒问暖依然没有打动儿子止水一样的心,父亲渐渐也失了耐性,一年后,能屈能伸的父亲又恢复了颐指气使的尊严,呵斥的口吻又多夹了尖酸的讽刺。从那以后,孔文再也没有野外散心,喝啤酒吃海鲜的待遇了,皮鞋不仅要亲自擦,还要外带一双,搓澡只好去浴池享受了。
孔文成了家族、朋友圈里的怪物,好心的人都开始心灰意冷了,但孔文自己知道,他并不是一个独身主义者,他要找到他的另一半,她就是蓝月,可是,蓝月,你在哪儿啊……
五
孔文的呼唤很快有了回应。
2005新年刚过,孔文一次不经意的扫视,发现蓝月手里的护肤产品上隐约有一个人影,凑到近前看,上面贴着的原来是蓝月的小头像,是正面的,歪着头,很模糊,嘴角微翘,露出整齐的白牙。孔文象发现了新大陆,跑进了百货店,直奔化装品柜台。
“纤芙的,有吗?”
“这牌子的货已经撤了。”服务小姐微笑着回答。
“怎么会撤?”
“抱歉,这要问市场部。”
孔文摇了摇头,“别的商店会有吗?”
“您还是自己看看吧,真抱歉。”
孔文经过实地考察,有了一个惊奇的发现,那就是纤芙护肤品在大约一个星期前从所有大商场消失了。打了上海的厂家电话,也没有人接听。上网一查,有关纤芙的网页出现了17000条,原来这个经营了50年的公司老总出事了,携了两个亿的巨款跑到了加拿大,公司已经卖给了法国的斯特纳。
孔文开始为矗立在崇华路上的蓝月忧虑了,这种忧虑还没几天,他的假肢厂突然土崩瓦解了。这天,全厂职工开大会,厂长不动声色地向大家宣布,假肢厂已经在昨天卖给了德国的健力假肢矫形公司,主要研究方向是全树脂下肢假肢标准件的生产。
接下来假肢厂像是来了场风暴,不过风暴只持续了一个月,哭声平息了,集会解散了,告状的沉默了,许多缺乏技术的员工领了微薄的补偿金,一夜间成了无业游民。孔文还不错,重新当了技术工人,为此他还捏了罐听装啤酒,跑到蓝月面前高兴了一回。
2月14日晚,孔文买上一大束红玫瑰送到蓝月脚下,在寒冷的风雪里快乐地呆到深夜,一直到广告上的灯熄了,行人不见了,才用厚厚的白雪把红玫瑰埋好,拖着冻僵的身体,战栗着往家跑去。
父亲已经很少和他交流了,心照不宣成了习惯。情人节第二天清晨,他在镜子里发现自己鬓角生出好几根白发,不由心里一动,黯然了好一会儿,我就这样老去吗?就这样一个人走下去吗?父亲还没有醒,发着沉重的鼾声,他望着沉睡的父亲,像突然看见了千年的朽木横亘,皮肤松塌,皱纹纵横,头发白得雪一样,他鼻子一酸,泪水莫名其妙地冲刷而下,我的父亲,他老了!
傍晚,下了班的孔文还怀着这种沉重的心事,沿着那条繁华的崇华路向远远的蓝月走去,迎面遇上一位青年男子,他嘴角歪着半截香烟,瘦长的身子弯在旧羊皮翻领大衣内,他漫不经心地瞅了一眼孔文,又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的大美人要拆了,快去抢吧。”然后从孔文的右侧擦身而过。
孔文看了看四周,发现并没有同行人,才停下脚,回过身叫,青年也回过身,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把嘴上的烟吐在地上,用脚踩灭,一边说:“还不去,呵,晚了永远也见不着了。”
“你是谁?”
“我是谁你都不记得?”青年瞪了他一眼,“十年前你挡我看美人那个,老冒!”
孔文这下记得了,那个小乞丐,“你是说?……”
青年用手向前示意了一下,“对,那广告,快拆完了。”说完转过身走开了。
孔文头皮有些发麻,甩开胳膊,慌乱向地下通道口跑去。
六
那乞丐没有骗他,蓝月的头已经垂了下来,三个身穿绿职业装的工人,正在拆那个巨大的广告牌。
“不,不,不能动!”孔文张开手,气喘吁吁地喊道。
几个人扭头看了看他,又互相望了望,转过头继续手里的活。
“你你听见没有?不能动!”孔文的声音明显提高了许多。
“嘿!你是市长呀不能动!”一个矮瘦的调侃他,另两个人继续旁若无人地干活,这时蓝月半截身子栽下来。
通道口又出现了两个脏兮兮的小乞丐,互相望了一眼,嘿嘿直笑。
“我知道这家伙是谁。”一个说。
“是谁?”
“他叫天知道,天天来这儿。”
“好奇怪呀,天知道。”
“他来了,就站在这看广告。”
孔文不知所措,眼泪都要下来了,“我求你们了,别拆掉她!”
过路的人渐渐围上来看,孔文不依不饶:“你们要把这广告弄哪儿去?”
“拿到农村铺炕呗,咋地,你要?掏钱呐!”大家哄地笑起。一个好事的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大声说:“喂,电视台,我这儿有个人不让拆广告,算不算新闻呀?”
十分钟后,一个背摄像机的男子跑了过来,手里拎个话筒。
这时孔文打开钱包,把所有的钱掏了出来,大约有八百元,“我买了,怎样?”
三个人面面相觑,张大了嘴巴,看了看录像的记者,“这、这……可我们不能要你的钱!”
孔文的神态愈发坚定,“说真的,没商量,你们必须的,必须卖我!”
“为什么?”记者伸出话筒。
“她是我的,我的,知道吗!”
七
孔文就这样一夜间成了名人,这之前,他根本不知道,成名原来非常简单。
孔文上了报纸的头条,还配了现场照片,成了八卦广播员互动栏目的谈资,只要在网络搜索引擎敲入“八百元买旧广告美女”或者“疑似精神病不让拆广告”就会出现铺天盖地的各种信息,各大论坛争相展开争鸣讨论,还有数不清的电视专栏邀请他做客。这里面,最让孔文感到兴奋的是,某些自称私人侦探的人打电话说,只要他能支付一定费用,保证为他找到蓝月真人。
与这种如火如荼场面相对立的是,父亲大病了一场,是脑出血,病发于孔文成名的当天。这天父亲正在大街上开着空车转圈寻客,见卖报的游贩小子在车流里不断穿梭,并扬着手高声叫喊:“看报咧,看报咧,看八十岁老太太为何改嫁,看十八岁少女说没就没,看精神病八百元娶美女,看禽流感空降有玄机……一元三份咧,大哥,来一份吧,来一份马上来客人。”
父亲展开报纸,一眼就见到了孔文在一版的大幅照片,两分钟后,父亲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孔文处在了内外交困之中,但是见到蓝月的渴望愈来愈强烈,不过他没有相信那些江湖人士,而是与上海一家电视台的《情人》栏目组达成了协议,如果《情人》能够帮他找到蓝月,他就会应邀到栏目上做一期谈话节目。
从那以后,孔文的思绪就开始在沉睡的父亲和神秘的蓝月之间徘徊,父亲,我的苍老的可怜的父亲,从不懂得爱情的父亲,你能醒过来吗?病房独守时,他流着眼泪,这样默念着。蓦然,寂静的走廊里飘进了那首熟悉的《听潮》:
潮来了,你却要走,不再停留/我们挽着手,不知怎么了,内心那么忧愁/海上的孤舟,荡悠悠,在潮水里等候/只有,我/衣衫湿透/只有,你/泪水流啊流……
潮来了,你却要走,又要远游/我们挥着衣袖,不知怎么了,脸上冷漠如秋/海上的孤舟,慢悠悠,行到了天尽头/只有,你/默默凝眸/只有,我/泪水流啊流……
一种无奈的意味从孔文的心底涌起,空中散发着幽长的兰草和麝香气味儿,妈妈的脸庞与蓝月合而为一,呵,妈妈,蓝月,我深爱的女人,你们仿佛就在这个城市里,在我的身边,可是为什么你们总是在暗地里偷偷地爱我呢。蓝月,难道你在遥远的南方,在椰风摇曳的海岛,在湿热的丛林吗?我要见到你。
八
事情在三个月后有了结果,这时父亲已经睁开了眼,但永远不能开车了。他失去了语言能力,但能摇晃着走路,他除了一日三餐,就枯坐在屋子里一言不语,混浊的眼里泪光点点。有时,他会颤悠悠抓住妻子的照片,嘴里发出呜呜的哭声。
孔文给他找了个保姆,然后请了年休假,第一次坐上了飞往上海的班机,当巨大的城市积木一样从眼底浮现时,他几乎紧张得要昏厥过去。
当栏目组的人当晚出现在酒店时,孔文的脸色才渐渐恢复本色,但内心的激动还赶潮一样涌来退去。三个人来到一家小饭店,点了六盘小菜,坐了下来。主持叫阿玉,长着瓜子脸,看起来比电视上的那个更瘦,走起路几乎要断成三截,笑起来使孔文想起小时候养的那只白猫,她告诉孔文,他的蓝月真名叫肖红衣,现在萧山居住,她不想露面,也不愿接待任何人。
“那怎么办?”孔文感到那潮水倏地退到脚下。
“嗯,我们栏目组也考虑了很久,”阿玉交换了下二郎腿,向他倾过身子,“这涉及到个人隐私嘛,不过,为了实现您的心愿,我们可以进行偷拍,当然,需要对肖红衣进行一下技术处理。”
孔文看着他们,感觉心神不宁。
“您不要有顾虑,但您只可以跟踪看一看,不可以与她谈话。”
“她是干嘛的,结婚了吗?”
“这我们不便透露,是栏目的需要,要保持现场感。”
这以后,三人开始吃饭,阿玉的男同事不时问问北方的气候,又谈了谈新闻。最后,阿玉微笑着安慰他,“好好休息,我们明天见。”
第二天凌晨四点,孔文就坐上了电视台的小巴车,由于街上行人少,小巴没遇到更多的阻碍,只用了一个小时,就穿过上海的大街小巷,直奔后花园杭州驶去。从车窗向外看,孔文不由赞叹起城市的整洁和时尚,纯净的柔风也让他嗅到了20岁的气味,上海人的步伐与他们的语言一样明快细碎,他见到两个吵架的骑车人,鼻子几乎贴到了一起,不由嘿嘿一笑。
两个小时后,小巴车过了一座桥,进入了萧山,孔文的眼前出现了一排排独幢别墅,接着是一幢幢公寓。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小巴车在一片香樟树林前停下了。
孔文的心开始抑制不住地跳动了,他长吁着气,眼睛飞快地眨了眨,跟着前面的阿玉下了车。
“你在前面走,”阿玉扳过孔文的肩,开始低声对着后面的摄像机说话了:“各位观众,您现在看到的是我们《情人》栏目组的一次特别行动,我身后的这个人就是堪比芙蓉姐姐的孔文,100天前,就是他掏出身上的八百元钱,买下了立在街头的准备拆掉的美女广告,那其实是一张PVC材料的广告,没有任何价值。今天,他接受了《情人》栏目的独家采访,但有一个条件,就是要我们帮他找到他等了10年的梦中情人,也就是广告中的那个美女。这下您明白了,对啦,这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帮他找到广告美女。”
孔文在另一个人指引下,穿过那片香樟林,走上一条小径,小径两侧是绿色的草坪,又过了一个红鱼跳跃的曲桥,来到了一个小区的门口。
保安室的门像安排好了似的打开了,一个保安微笑着把几个人请进去。
“各位观众,我们这次行动是保密的,准确说没有征得蓝月的同意,哦,当然了,这个蓝月是美女的化名,也是孔文先生对她的称呼。我们现在这个地方可以看见小区出入的人,据我们调查,蓝月每天早八点会从东侧的一单元走出来,给公寓前的花园浇花,有时还要为树墙剪枝,蓝月在小区很受人尊敬,她本来可以过更好的日子,因为她曾是一位广告明星。”
孔文被安排坐到了大玻璃窗边,一台摄像机对着窗外,另一台对着他的脸。
“请问,孔文先生,您现在感觉怎样?”
“我很激动。”孔文的脸色绯红。
时间一分一秒跳动,他的心房里也一定有个响动的时针,每走一下,孔文就像被扎了一下似的。
“来了,出来了,看。”阿玉用手指过去。
孔文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一个瘦弱的身影慢慢从一单元大门里晃出来,身披着件灰色披风,满头银丝,满是皱纹的脸上挂一副眼镜,令孔文更震惊的是,她的右肩下空荡着一只袖子,她的左手拎着一只喷壶,慢慢向花园走去。
“各位观众,这位残疾老人就是蓝月,可能与大家的想象有些出入。当然,广告上的蓝月是那么绝世无双,美艳动人,那其实是36年前的蓝月,她一直是纤芙的招牌。十多年前,也就是孔文先生爱上广告上的蓝月那一年,蓝月为了救街上一个五岁小孩,被汽车轧断了右臂和右腿,老伴退休后,两人就回到老家,一直生活在这里。现在,她的美貌逝去了,青春不再了,但她美丽的心灵依然令人倾倒。”
孔文已经泪如泉涌了。
“另外,有一件更巧的事,蓝月的右腿于两年前换了国内最新型的假肢,型号是GBLOVE2003V型,经过我们调查,这个型号的设计人员正是我们面前的孔文先生,看来,他为他的梦中情人付出的不仅是青春,还有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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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华年 |
Re:蓝月(下)[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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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2.16 16: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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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是场爱情,原来只是梦境。
故事很新颖,却也很残忍。似乎无关爱情,却又令人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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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雨西子 |
Re:蓝月(下)[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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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2.16 17: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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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很意外 突然觉得鼻子很酸 这几天老是容易流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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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留影 |
Re:蓝月(下)[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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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2.19 19: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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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迷一个人,竟能到如此地步!
可.....
悲哀!
------------------------ —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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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谷 |
Re:蓝月(下)[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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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2.22 15: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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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思很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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