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日本人从中国的山东、河北、江苏等地抓了一批劳工押往日本。
　　1993年春节刚过，我和另一位同学到山东调查劳工问题。
　　
　　大学时候的教授中国革命史这门课程的老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四十来岁，高个儿，文质彬彬。讲课过程中，老师说到了劳工问题。他和北京的一个人，研究国际法的，一直在从事为劳工寻求民间赔偿的工作。老师亲自参加过一些调查，他给我们讲述，有一个老人，在日本的时候受到了原子弹的辐射。老师为他办好了到日本接受免费治疗的手续，老人却溘然而去。说到动情处，这位男子汉，声音哽咽，泪流满面。听者，无不动容。
　　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老师召集愿意从事这项事业的同学，我毅然报名。因为，我想起了48年前姥爷的惨死。
　　
　　家里人知道了，很是担心。因为从小到大，我还没有出过远门，上大学还是坐着别人顺路车。我说，这是一个很好的锻炼的机会，让我去吧，何况，我已经报名了。
　　
　　1993年正月初九，我和另一位同学在石家庄会合后，从石家庄北站坐上了开往兖州的火车。没有出门的经验，处处小心。为防止别人窃取我们的经费，我不敢合眼。那位兄弟鼾声早已鹊起。
　　车到兖州，正是半夜。一出站口，四下便围上来几个女人：“住店吗？”
　　情况不熟，不敢贸然行动。我们又折回候车室。
　　当时我穿着军大衣，那位兄弟穿着羽绒服。我们坐在椅子上，昏昏然睡去。半夜里，我被冻醒了。周遭是陌生的方言，浑身发冷，我有点后悔了。但是转念，既然选择，就要干好。想起了我的女朋友，想起了放寒假前她的叮嘱，想着在那遥远的海滨她在默默的祝福我，真的，我一点痛苦的感觉都没有了。人，精神很重要。
　　捱到天亮，我决定先去济宁。
　　
　　济宁好像不大，没有什么高楼。坐公交车还有两毛五的票，女人爱用纱巾蒙面，街里还有倒骑驴。
　　到市政府地方志办公室，递上介绍信，人家反应冷淡。
　　走，去汶上。
　　
　　到汶上县城后，先找政府招待所，安排住处。然后去地方志办公室。县里人就是热情。接待我们的人的说话和山东快书的道白特别像，感觉很有意思。
　　从那里要了一份该县地图。回到住处，比照名单研究明天的路线。
　　我们的经费是那些日本人提供的，他们或他们的亲属参加过侵华战争。据说，他们也不富裕。老师一再强调要节俭。我们要找的人，也是日本方面提供的名单，但人名和地名都是1944年的。
　　经过研究，确定放弃一个王庄的人，因为一看地图，王庄有十几个，时间不允许。确定了一个对象，仔细察看了路线。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我们买了两笼包子，租了两辆自行车，拿着地图，边吃边走。那个地名写的是贺路，地图上没有，地图上有贺楼，应是方言的原因。找，经过调查，有那个人，但早已下关东了。无功而返。一夜无话。
　　
　　下一个目标是兖州境内的颜店。
　　那个时候就能感受到山东的交通发达，到哪里去都很方便，小公共汽车很多。
　　颜店是个镇子。有个旅馆，一晚上5元钱，住了。
　　经过查找，那人也去了关东。
　　晚上吃饭的时候，和旅馆的人说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本想第二天早点动身去兖州，结果睡误了。一觉醒来九点多了。
　　下去吃饭的时候，师傅告诉我正好旅馆刚来一位会计，他知道这样的一个人。真是喜出望外！赶紧打听那个人叫什么，住哪里。
　　踏破铁鞋无觅处。
　　
　　车到兖州。我们照着那个会计说的，大街小巷，一路寻找。终于在一条胡同里的一座楼上见到了那位老人的女儿。老人的女儿很健谈，说她父亲原来在38军，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后来到了地方，在镇上工作，现已退休，住在市政府等等。当我们问及她父亲1944年是否被抓往日本。老人的女儿三缄其口，不再配合我们。
　　无奈。去市政府家属院。
　　经多方打听，见了那位老人。很兴奋。
　　老人也是那样大谈自己在38军如何转战南北，很是高兴。当我们说明来意，我发现，老人的脸马上变得苍白，豆大的汗珠顺着脸流淌。老人也不再健谈，更多的是沉默。
　　我们有个提纲，里面有连贯的问题。
　　回应着我们的问题，老人开始了痛苦的回忆。
　　1944年，老人为了谋生到济南打工，不幸被日本人抓住。和很多人一起，他们从青岛登船，那是一艘运煤的船，条件很差。路上有人死了，就被抛进大海。
　　船到日本。他们又被押上卡车，一路颠簸，来到大山里。他们主要是凿山洞。
　　住的是大通铺，吃的是橡子面。
　　劳工最大的50多岁了，最小的才15岁。
　　老人说，有两个孩子不久就死了，想家想的。人死之后，通常在山坡上火化，捡几块骨头放进小盒子里。
　　
　　第二年（1945年）的端午节，劳工们买了一头牛，炖上，打算放工回来过节。回来发现，锅里只剩下了牛骨。肉被小队长送日本人了。
　　那些小队长，都是中国人，是日本人找的，用来管理劳工。这些人是地地道道的汉奸，对日本人，比亲爹还亲；对劳工，比狗都凶。劳工们对他们恨之入骨。
　　大家商定，晚上暴动。
　　半夜，信号一起，大家蜂拥而起，打死了小队长，还打死了一个日本人（中队长）。
　　第二天，广岛警视厅派人调查，抓了13个人。这13个人，7个被关在地上，6个被关在地下牢房。
　　美国人投放原子弹的时候，地上的被炸死了，地下的没有死，但受到了核辐射。
　　日本投降后，美国人把幸存的劳工送回中国。
　　国民党的军队在码头征兵，老人当了兵。后在与解放军交战中被俘，又加入了解放军（38军）。
　　 从老人家出来，没有收获的喜悦，心里很难受……牙咬得厉害。
　　
　　 根据研究，下一个去曲阜。
　　 到曲阜的时候，天色渐晚。照例找市政府招待所。一到门口，玻璃门自动开了，吓一跳，还是第一次见。心想，坏了，肯定贵。问最便宜的房间多少钱，一晚12元，看看黑黑的天，咬咬牙，住。晚上，在房间里，用茶碗跑了一袋方便面吃。
　　 第二天到市政府地方志办公室去找地图，孔子老家的人，很热情，很顺利。
　　 去的地方是城陵镇下面的一个村子，叫驻跸，办公室的人说，这是因为皇帝曾在那里住过。
　　 比较顺利的找见了那位老人。
　　 见到他的时候，老人已经卧床两年了。
　　 知道我们的来意后，老人和老伴都哭了。他说，那年他才结婚半年，也是到济南打工，被日本人抓住了。
　　 后来的叙述和兖州的那位老人说的差不多。老人特别说，日本人对劳工特别狠，经常不分缘由的打骂。他掀开被子，让我们看身上的伤疤。老人是那么苍白。老太太在一边默默擦泪……心里默默地狠狠的骂：“混账王八蛋，日本鬼子！”
　　 从日本回来后，老人说参军，拿了10块大洋就跑回家了。他说，到家的时候正是大年三十。
　　 我们说我们想为劳工要求民间赔偿，问老人有什么想法。
　　 老人说：“我现在有三个儿子，吃喝不愁。要不要赔偿无所谓。我只愿咱们国家能够富强，别再受欺负了！”这就是一位饱经苦难的幸存劳工，这就是中国农民。
　　 后来我们又去了孟子的家乡——邹城市。未果。
　　 因为时间关系，我们需要回校了。
　　 这将近10天的经历，在我的一生中可能是短暂的，但对我的影响却是一生的。
　　 十几年过去了，不知两位老人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