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是否有一天能够真实的触摸到那永远不能忘记的，而不是在梦里？
　　那永远不能忘记的，童年记忆最深的，是那一年在山里。
　　那年，我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了，医生诊断倾向自闭症。妈妈和奶奶商量，为我换一个环境。农历三月三之后，奶奶带着哥哥和我回山里老家了。
　　
　　1、
　　说是回老家，与我，更多的感觉是走进父辈的故事里。哥哥是回去，老家，似乎只属于他。这些从我们一进村子，就能感觉到。
　　远远的，一条大黄狗飞快的跑过来，我立刻躲在奶奶的身后，哥哥迎了过去。奶奶说，那是罗伯父家看家护院的。
　　哥哥把它领到我面前，它生生的看着我，那眼神似乎是问讯又似乎是疑惑，然后头就仰了起来。哥哥的手一直没有离开它的头，它也不时的把头来依偎哥哥，让人无由来的羡慕，但更多的是害怕，一直牵着奶奶的衣服，直到大黄狗被关在门外。
　　初来山里，最新奇的事，是和小伙伴们摘山野菜。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山里的春天比城里要晚的多，然而，山上积雪融化之时满山的野菜也在春姑娘的催促下露出头来。黄花菜羞答、山蕨菜嫩嫩的叶子卷卷着，采苦麻菜，就象牵一双双细嫩的小手、婆婆丁俯拾皆是。
　　常常在傍晚，小伙伴满满的采一筐野菜回来，提上一桶井水边洗边摘着。晚饭的时候，蘸着自己家酿制的大酱吃到嘴里，清香满口。这个时候，我只有眼馋的份。临行时，妈妈再三嘱咐，不许吃着不许吃那。
　　于是盼望夏天快点到来，到时候就可以吃到山果子了。
　　
　　2、
　　夏天，日头太毒的时候，奶奶是不准我上山的，哥哥嘛，只要别带我，随便野去。到底是禁不起山上野果子，尤其是山草莓的新奇和诱惑，不顾奶奶的唠叨和担心，悄悄的随着哥哥出门了。
　　说起上山，其实并没有多远，十多分钟，就到山下了。顺着小路爬到山中腰的时候，就看到山草莓。
　　熟透的山草莓，让人馋涎欲滴。迫不及待地吃下一枚，猪八戒吃人参果了，吃第二枚时感觉酸酸涩涩的，回味里，有一丝淡淡的甜。吃第三枚的时候，好想把舌头一起吞到肚里去。
　　吃着草莓来到清澈见底的小溪边，年龄比较小的男孩脱的赤条条的跳进溪水中，忙用双手蒙在眼睛上，又忍不住好奇的从指缝里向外看。一会，便忘记了害羞了，学着小伙伴的样子，把脚丫儿放到溪水里起劲的打水，溅起的水花落到脸上、身上。哥哥已经卷起裤腿，去抓鱼了，晚饭的时候，就可以喝到鱼汤了。
　　回来的时候，若花丫没有和我们一起上山，定是留一些草莓给她的。花丫家住在奶奶对面，是我见过的山里最美丽的妹子。浅紫纯白的丁香花，轻轻的采下，一朵一朵的，别在发间。她边吃边匆匆的看哥哥一眼，转开了头，原来青梅竹马也会害羞的。
　　奶奶站在院门口，看到我们回来了，忙忙的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小祖宗，怎么这几天，就成杨排风了。叫你别去疯跑，晚上又咳了。”然后又要骂哥哥，而哥哥早已溜进屋去了。　
　　夜幕降临，油灯依稀间，连犬吠、哇鸣、蝉声都零星了起来，山阴一片清寂。只有不息的溪水，依旧潺潺着。若是做客，定会这滴翠的静谧而不忍睡去，而我，却已进入了梦乡。奶奶那个仙女下凡给憨厚能干的后生做媳妇的故事，没有听到后来。
　　
　　3、
　　妈妈来信了，说她如果不是忙，定是回老家看看我新认识的小伙伴，又问山草莓怎么可以寄到大院去。这时候我们已经开始摘山榛子、山核桃了，而山杏儿多的几乎可以自己掉进背篓里。
　　山里女娃最喜欢的是采蘑菇，对于不常上山的人来说，菜蘑菇是很难的，因为遍地都是蘑菇，但必须找准没毒蘑菇的地方。我虽然不认识毒蘑菇，但女孩们会找到好几个地方，她们找到后，并不留下，却又去找新的蘑菇了。于是，很快的我就采满小背篓，然后装到哥哥的大背篓里。回来的路上，说起采到的蘑菇，总是我采到的最多，最好。捧着圆圆的蘑菇伞，似如捧起一个个圆圆的希望。
　　逢集，奶奶便可以用蘑菇换回来钱来，把钱分成几份，这一份是买红头绳的，这一份是买铅笔的，这一份是买过年做新衣服的花布，这一份是为哥哥娶媳妇积攒的。虽然一份只几分钱，但也觉得分外的自豪。于是和奶奶一本正经的说起给哥哥娶媳妇的事，那时候觉得对门的花丫最配哥哥了。本来，长大了她要换到给哥哥做媳妇。花丫妈妈，就可以拿出一些钱来给她哥哥治病。她哥哥的病，连前村的烟袋婆婆请神仙都看不了呢。
　　“这仙女呀，漂亮极了，长长的一根大辫子垂到腰间，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红袄红裙……”哥哥默课，奶奶小声的讲那个仙女下凡的故事。
　　“奶，过年的新衣服，我也要红袄红裙。”靠在奶奶怀里，我抬头看着眯着眼睛的奶奶。
　　
　　4、
　　说起来，哥哥只比我大一岁。爸爸和他父亲罗伯伯是同乡战友。听说是罗家后伯母的原因，奶奶把他领到我们家。那是两年前的冬天吧，现在，又是冬天了。
　　落叶飘黄，村里家家户户就开始储冬柴了，山里人最不缺的，就是烧的。
　　比较和暖的日子，我和哥哥一起上山砍柴。在我眼里，哥哥是小伙伴中最会砍柴的。他总是找又高又直的树枝，在适合的地方用力砍下去，而且很快就可以砍一大捆。我跟在哥哥后面拾落在地上的树枝，一边和其他小伙伴比谁砍的柴多，不时把小胸脯骄傲的一挺。
　　累了的时候随便往柴捆上一坐，靠在哥哥胳膊上，再听哥哥讲讲他小时候的故事。故事里，总是很少有花丫。身边也没有花丫，她哥哥病重了。
　　夕阳西下，应是归时了。把砍好的柴结结实实捆到爬犁上，然后坐上去，爬犁顺着山路匆匆而下，笑声还没有停，已经到家了。
　　家门口，停着辆绿色吉普车。
　　爸爸来了。
　　我跳起来，向屋里跑去。
　　前几天，奶奶和妈妈商量，我们过完年才回去了。
　　爸爸来看我，把过年用的东西给奶奶送来。
　　爸爸的礼物里，最喜欢那双红皮鞋，要给花丫送去。
　　“难为我老孙想的这么周到，花丫，不能给你哥哥做媳妇了。”奶奶叹着长气，幽幽的说着。
　　罗伯伯家过年的东西，也送过去了，我和哥哥去的。
　　后罗伯母的脸色阴阴的，坐在堂屋里不出来也不说话。花丫的哥哥不能换亲了，花丫自然就不能给哥哥做媳妇的，那样，后罗伯母就要给自己的亲儿子和哥哥攒娶媳妇的钱，所以她很不愿意。
　　回来后，奶奶说，我老孙人憨，能干，将来定是好庄稼把势的，不愁媳妇。
　　那一夜，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下凡的仙女。
　　
　　5、
　　下雪了，奶奶不准我出去玩。每天除了趴在结满冰花的玻璃窗上，看着院门口。最开心的，就是帮奶奶剪窗花，剪灯帖。炕上、桌上五颜六色的花纸折成各种各样的形状，然后顺着折痕剪下去，于是，喜鹊登梅，连年有鱼，双喜字，福字等等窗花就出来了，好看极了。不多时，就有婶婶大娘们走进来，笑着，挑着，然后满意的走了，临走还不忘约下来年的窗花。
　　腊月初五，哥哥的生日。早上还没有起来，两个红鸡蛋已经煮好了放在炕桌上。窗外，不时有锣鼓声传来。忙推哥哥，问他听到没有。哥哥一骨碌爬起来，鸡蛋几乎是连皮放到嘴里。边穿衣服边嘀咕着“奶，不早叫我，耽误事呢，今年说好了，要扭着秧歌拜年的。”“衣服扣扣好，别冻着，这孩子，长寿面还没有吃呢。”奶奶追着喊着，哥哥已经没有影子了。
　　我第一次开始盼过年，盼望有秧歌拜年的那天早点来。甚至幻想明年的春节了。
　　奶奶答应明年给姑姑婶子们剪窗花，那我明年也定在老家吧。那样，就不会只有奶奶、妈妈和我三个人还有一个空荡荡的大院子。
　　过年的气氛更浓了起来，大人们也开始排练秧歌，还有舞狮的。扎着浅红、浅粉头饰的大姐姐们持着扇子、拿着手绢边笑边扭的样子好漂亮，最有趣的是头戴红花、叼着烟袋扮成老婆婆的二伯，每次看到我，都要特意到我面前起劲的扭几下。
　　二十四，似乎是约定成俗，家家户户开始扫房子了。扫房这个活，本家的伯伯叔叔们的人不会让奶奶做的。接下来的几天里，本家的，村里的不断有各样的年货给奶奶送来。年糕、豆包，蒸白面的馒头，还有垛肉馅，炸丸子等等吧。奶奶只留下很少，她说三口人，吃不了那么多。然后，把爸爸送来的东西，分到本家的各屋去了。另外留一些给花丫家，花丫在年前就到隔几个梁的一个人家去而且不回来了，长大后，她就给那家的小儿子做媳妇，那样，她家就不用还借人家的钱了。
　　天上那个仙女，后来怎么样了呢？
　　
　　6、
　　年三十，贴春联了。
　　二伯早早的来了，他站到凳子上，哥哥手拿着春联和糨糊，我看端正。一会的功夫，对联就帖好，再把前院刘爷爷送来的红灯笼挂上，立刻，增加了很多的喜庆，年的韵味更浓了。
　　然后，奶奶给哥哥剃头。据说，正月里是不能剃头的。
　　吃完晚饭，开始洗头和脚，一是为了洗去这一年的晦气，同时呢也是为了换新衣服。换衣服的时候，小伙伴们就陆续的来了，大家都穿着新的衣服，喜笑颜开的。奶奶忙着给大家拿糖块来分，山里的孩子几乎是没有看过吃过奶糖的。奶奶面前齐齐的一排小手，奶奶一块两块的数着，分着。我和哥哥的新衣服也换好了，提起秫秸灯、玻璃灯开始在小伙伴家串着吃东西，然后去场院边放小炮仗。
　　男孩们喜欢用手拈着小炮仗，点燃，扔出去，然后一声清脆的爆竹声。女孩胆小，把小炮仗放在地上，用香火点燃，点的时候，头还扭到一边去，有时候点几次都没有点到捻儿。男孩们便不时的笑话几句，过来把炮仗点燃。我站在哥哥身边，帮他从小挂鞭上卸炮仗，一会，小鞭就放完了。哥哥回院里拿出一束射火花的窜花，抽出一根来，递给我，让我用两个指头拈着，对着夜空的方向“小妹，来，哥哥教你放炮仗”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经点燃了我手中的窜花。只觉得嗖的一下，窜花，带着闪着火星的尾巴升腾到半空，旋即空中一声清响。
　　我怔怔的站着，还没有等到哭出来，小伙伴已经欢腾起来，纷纷来抢哥哥手中的窜花。哥哥举着窜花，问我还要不要放一支，我忙说不要，顷刻间，窜花就被小伙伴给瓜分了，夜空里带着火星的烟花争相飞起来。
　　
　　7、
　　奶奶说，大年夜，是不准大声喊名字的，让我们早点回家去。回去的时候，饺子，奶奶已经包好了。
　　本来热闹的村子，更加热闹了。约定成俗，家家都在吃年夜饺子之前放一挂鞭，鞭越长越好，声也越脆越好，一时间鞭炮声此起彼伏。
　　哥哥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鞭炮。我站在窗前，奶奶搂着我，替我捂着耳朵。
　　炮仗的硝烟味还没有散尽，我们三口人已经围在炕桌上吃饺子了。
　　“小妹，你困就睡吧，我是不睡的。这一夜，若不困，接下的一年里都可以精精神神的。”哥哥边向外走，边说着。他和弟弟、二伯家的柱子、栓子又开始排练了。我却熬不住的，一睁眼，已经是初一。
　　找来小垫子，给奶奶磕头。奶奶的红包，是崭新的两毛钱。
　　“老孙，喜欢山里吗？”
　　“喜欢。”
　　“那我们明年还回来，这要是在老家，我老孙也不会生病了。说起来，我老孙是一个很喜欢笑很喜欢说话的丫头，就是没有伴，赶明个，让你爹妈给老孙生个做伴的。”奶奶有一句没一句的和我说着话，边在炕桌上的盘子里放好吃的，一会，就要来拜年的了。
　　“奶，哥哥和我做伴。”我忙提醒奶奶。
　　锣鼓声里，哥哥扮成猪八戒，腰间系着彩绸，和小伙伴扭着秧歌来给奶奶拜年来，奶奶每人给了一个红包。
　　初二，老婶来给奶奶拜年，说柱子在家哭呢，奶奶给的红包，才出奶奶家门就给他父亲要去了，奶奶忙说还有明年呢。
　　爸爸来接我们了，虽然哥哥和我都要过了十五才回去。可是部队换防，到更远的地方去，到时候爸爸回来一次就不容易了。
　　村边，站满了人。小伙伴围着我和哥哥，大黄狗知道哥哥又要走了，不时的呜咽几声，头低低的靠在哥哥的裤腿上。女孩们则拉着我的手，让我明年放假的时候再来，到时候，我采的蘑菇依然是最多的。
　　爸爸要关上车门的瞬间，我的眼泪不停的落下来。
　　
　　8、
　　不属于这里的人，终需要去的，只是，我真的不属于这淳朴的山吗？
　　老家、大山，给我的快乐，是我人生中，最浓彩的一笔。
　　从山里回来了，叔叔阿姨，都说我象换了一个人，大院里，常常能听到我的笑声。
　　时常的想起那连绵起伏的山，想起山野菜、山草莓，想起那些很容易就采满背篓的山蘑菇，想起那些人，那些事。
　　奶奶走了，故事里下凡的仙女和后生结了婚并生了大胖小子，哥哥的仙女呢和他生活在另外一个有大山的地方。
　　这一生，是否有一天能够真实的触摸到那永远不能忘记的，而不是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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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字穿云浮闲墨，行舟系柳乱烟涛。无非过客迷尘事，依旧随缘天地逍。